都不用几个月, 跟着韩师傅学了不过十天, 八娘子就知道苏韵所言不虚。
每天早上先站半个时辰的站姿,讲的也都是她们从没在书本上看过的东西, 上午讲课,下午提问抽考,答得好有奖励, 答不出来就要打手办。
别说骄纵调皮的八娘子了, 就是一向勤勉好学的三娘子和耐心细致的四娘子都累得两股战战,课间休息时倚着栏杆直喘气。唯有苏韵, 半点没有感觉, 依旧生龙活虎的样子。
下学之后, 八娘子直接瘫在了榻上, 叫了三个丫头围着, 打扇的打扇, 捶腿的捶腿, 捏肩的捏肩,丫头稍微力道重了一点, 她就得叫唤。
胡姨娘心疼地眼泪直打转,“你这不是去上学,倒像是去下地了。那韩师傅到底交了些啥, 把你们折腾成这个样子?”
八娘子摆手:“妈妈还别说, 这师傅是真有能耐,学问比曹师傅强了一百里地去,可严格也是真严格, 半点情面不讲。”
“今天教我们宫中礼仪,光是行站坐卧就说了一个时辰。师傅让我们以后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练站姿就得练半个时辰,说姑娘家出阁头几年,好一点的要伺候翁姑,婆家规矩大的还得立规矩。现在越松散以后的日子就越难熬,反而现在习惯了,以后就能轻松些。”
“而且,女子生育是鬼门关,大家娘子平日有人服侍,身子都偏弱,可若想顺利生产,腿和胯得有足够力气。”
胡姨娘也不是没见识的,“这话有理,我小时候家里穷,那些种田的农家妇人,各个有把子力气,只要不是难产,生孩子都比城里妇人顺利。不过,你们这师傅不是女官吗,怎么还懂这个?”
“韩师傅什么都懂,衣料首饰、吃食烹饪、药材方子、田产买卖、朝廷官制、还有后宅那些鬼祟伎俩,就没她不知道的。”
胡姨娘就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只要投胎到高门大户,这日子就是躺着享福,没想到我儿现在还这么辛苦。”
八娘子就道:“您这就不对了。师傅说了,人生在世,众生皆苦,贫寒人家有贫寒人家的苦,高门贵第有高门贵第的苦,就连宫中嫔妃、皇子公主,乃至人主帝王,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吃得了多大的苦,才能享多大的福,我若不是托生在咱家,生在农户家,不也得洗衣做饭、下田犁地,遇上荒年还得卖了去伺候人呢。老天既给了我这样的福分,我就得端住咯。”
胡姨娘没想到一向娇惯的女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当真又喜又惊,正欲夸奖女儿一番,就听她嘟囔道:
“我是真佩服七姐,这一天天的,我们都累得不行,只有她还神采奕奕,橘红几个都没她精神。怪不得她说祖母给她请的那个师傅规矩严厉,我们都跟不下来,我现在算是信了。”橘红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娘子们上课她就在外头候着伺候茶水点心。
胡姨娘就摇头:“你说这七娘子,也是正经太太生的嫡出娘子,又生的一张芙蓉面,论样貌连三娘子也及不上她,家里几个丫头也就你能跟她比一比,她这是何苦来哉?”
八娘子想到苏韵那淡淡含笑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神,再想到韩师傅那高华端严的气度,再看自家姨娘不理解的样子,心中隐隐就有什么东西发了芽。
杨府隔壁的三进小院里,刘居士递给苏韵一份邸报:“看看。”
苏韵眼睛一亮:“师傅,您怎么会有邸报啊?”
刘居士白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要是耳聋眼瞎,还能从京都到江南,一路过得这么滋润吗?”
“不过,您这邸报,比我爹那份内容还多呢。”
刘居士挑眉:“那你胆子还挺大的。你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老古董怎么都不像是会跟女眷讨论朝堂之事的人。”
苏韵低头动了动她的小脚丫子:“那什么,我现在读书争气,爹一高兴就准了我进他书房。我一进去,可不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
刘居士居然还点头:“好丫头,有我的风范。想当年,我也是这么折腾我家老爷子的…”
许是想到了幼时父女天伦的温馨时光,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神色也带了一丝怀念。
侍女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这邸报也是分等级的。文官中总督、巡抚、知府、知县,武官中将军、千户、百户,能看到的邸报都不一样。有些大事,如立后废后、立储、帝王登基、帝后崩逝,那都是要昭告天下的,邸报会发到县级官员,知县会张贴布告在城门,一般的百姓只要识字的都能看到。”
“可有些事,比如官员升迁罢黜奖惩调动、钦差出巡,甚至是更机要的密旨,邸报只会发到皇帝想让他看到的那一级官员。”
“你既然偷看了你爹书房的邸报,刚才又看了我这里的邸报,可看出些什么来了?”
苏韵点头,指了邸报上一处:“这里,户部要求各地督抚清点官仓存粮。历朝历代,粮草都是重中之重。今春,西北大旱,江西洪水,要说查粮仓也说的过去,还是说,这是在为战事做准备呢?”
刘居士在亭内踱步:“你说,这官仓内存粮能支撑多久?”
这她还真不知道官仓内有多少存粮,不过她会算术呀。苏韵算了算:“按照咱们江南行省的人口税赋,就算江南全境都发生水旱灾害,按照一个成年男子一日粮三两、妇人二两、孩童再减半的标准,也应该能支撑…一个月。”
刘居士就笑了:“我告诉你,现在江南各地官仓的存粮,若要赈灾,满打满算不到十日。这其中七成以上,还都是陈粮。”
还没等苏韵震惊,她就接着道:“而按照本朝的平粜之法,各地官仓存粮至少要能满足灾年一个月、战时三个月的消耗。”
苏韵眉头紧锁:“那现在江南行省这种情况会怎么样?会处理一批官员吗,我爹应该怎么做?”
不是她自私,周朝这情况,明显就是王朝末期,土地兼并激烈,阶级矛盾激化,整个朝廷都烂到千疮百孔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首先都顾好自家人啊。杨仝若是出事了,这全家老少没一个能好过的。
“这事儿板子且打不到他身上,不过你们也不能大意了。让你爹赶紧查查湖州的粮仓,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把粮仓都填满了。只要这粮仓是满的,不管上面怎么斗,也牵连不到他身上。算了,我亲自去跟阿梁说吧。”苏韵的祖母、杨家太夫人正是姓梁。
苏韵又想到了一事:“对了,我新开的那个食铺,近日来了个北方来的客商,说了桩奇闻。那客商是保定府的人,说他们那里有个大户高家,乃今上生母娘家,拥有山林百顷。上个月,在其中一座山上发现了一块石碑,那石碑上有天然花纹,竟像是‘水落石出、李代桃僵’几个字。”
刘居士握着壶柄的手一顿,微微抬眸,“这倒有些意思……”
苏韵说的这个食铺,正是她拉四娘子和八娘子入伙的店,她派了黄氏心腹陪房江婶的小儿子去经营。
食铺开张虽然没多久,但因为他们店里新品推出的速度快,吃食种类从贵价到平价样样都有,高档茶楼是送货上门,平家小户零散的也肯卖,所以很快站稳了脚跟,生意火爆得很。
她特意交代江婶的儿子留意南来北往的客商,不管是新鲜物什、稀有的种子,还是哪里发大水闹虫灾这样的消息,甚至是民间的奇人异事,都要细心收集,每旬一报。为此,她还特地在一两银子的月例之外,另外给江婶的儿子半成的分红。店里的伙计谁有类似的消息提供,也另有奖赏。
刘居士还夸奖过她这个做法,说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叶落而知秋,成大事者非得有这样敏锐的嗅觉不可。
大周国姓李,自称李唐帝室之后,但实际上本朝开国帝王名讳石重,本是乡间无赖,舅家姓李,乃是南阳大户,因舅家无子,便过继了外甥抚养,石重改名李重。后前朝天下大乱,各路英豪纷纷起兵,李重也是其中一员,打着李唐后裔的名号在南阳淮阴一带招兵买马,最终夺了天下。
前朝国号梁,梁从水旁,“水落石出”便是指石氏大周取代梁朝,这“李代桃僵”更是不客气,直指李家并非真的李家,简直就是揭了皇室的老底。
刘居士斜倚在榻上,叩着紫檀雕花的扶手,“…保定府…高家…这是冲着高春良去的呀…”
“高春良是谁?”
“陕甘总督,此人是平治十三年的进士,河北沧州人,虽是寒门出身,却心思手段颇为了得,跟保定高家联了宗。他也算有些才干,又善揣摩上意,加上高家这层关系,一来二去便得了今上青眼,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陕甘总督。”
看着弟子疑惑的眼神,她顺带给苏韵科普了一下宫闱密辛:
“今上生母高氏,河北保定人,入宫前就是一普通农女,以宫女的身份被先帝酒后临幸,她运气不错,春风一度便结了珠胎。可先帝醒来后嫌她容貌平平,再无宠幸,今上五岁的时候,高氏就过世了。先帝的贤妃和继后王氏都抚养过今上。”
“今上登基之后,念及抚育之恩和生养之恩,对王家、高家都有厚赐。只不过王家本就是高门大族,子弟多在朝堂,被今上倚重;而高家只是乡间农户,就算赏赐,也多是田宅奴婢。”
“高家寒门祚户并无积淀,一朝作了帝王外戚,得志便猖狂,虽然也曾因为抢民女、占良田被御史参奏过,但这些在朝堂上都不算大事。一个乡间土财主,不值得花此等心思对付,应该是冲着高春良去的。”
“陕甘之地…雁门关、平西军…看来有人忍不住了…”
“这样,我跟你一起回去,我有话跟你祖母说。”
不知刘居士是如何跟太夫人说的,苏韵发现当晚老爹下衙之后就被太夫人心腹的嬷嬷叫去了松萱院。
之后几天,杨仝的心腹长随和幕僚就开始频繁拜访粮商行会和本地士绅,费了一番功夫,终于赶在总督衙门的官员到来之前把粮仓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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