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城内的谢家别院和城外的谢家田庄, 一夜之间遭贼人放火焚烧,索性无人员伤亡, 但一屋子女眷衣衫不整争相逃命也够狼狈的了。
谢咏在抚州做了十几年的同知, 上上下下都摆得平,从没想过有人如此胆大, 敢太岁头上动土。
不仅如此, 还没等他查出个所以然来,城南雀舌坊的各大酒楼、茶楼、银楼、乃至销魂窟,突然雪花似的飘下一堆纸条, 上面全都是“谢家男盗女娼”四个字。
紧接着, 谢家后院的密辛就如雨后春笋般在抚州城的各个角落流传开来。有人说,谢咏的继室是他的表妹, 早在原配尚在时,二人就勾搭不清,气死了原配才嫁了进来;还有人说, 谢家老太太当年跟家中管家不清不楚, 谢咏并非谢老太爷亲子。编的是有鼻子有眼,一个个都好似趴在人家床底下看到了一样。
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天子尚且不能杜绝人言, 何况一个五品同知?谢咏能怎么样, 难道还能跳出来大喊我老娘清清白白、我老婆也是按礼法嫁给我的、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他对谁喊去?升斗小民平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同僚们更是一个个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可他就是觉得这些人看他的眼光都带着些暧昧同情。
枉他自诩智计无双,却栽在了这种下三滥到毫无谋略的伎俩上。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谢咏气得几近吐血, 却无处发泄。府里的仆妇们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主子生气被罚,可外头传得越凶,他就越不能对仆妇们如何。
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这个时候府里传出打死人或发卖仆妇的事儿,岂不是坐实了流言?
话虽如此,可她神色中没有透露出不满,苏韵也就大着胆子道,“俗话说的好,手段不怕低级,管用就行。”
“您等着看吧,这只是道开胃菜,好戏还在后头呢。”
刘居士敲着扇子骨,有丝不解:“你是怎么算准时间的?你怎么就知道,二郎那边已经得手了呢?”
苏韵淡定道:“信鸽每日能飞多少里路,二郎他们山地、平地行军又能日行多少,这些我都验过数据,府城据凤凰岭四百里路,其中一半是山路,这不就是个算数问题吗?九章算术讲得一清二楚。”
刘居士颇为赞赏,“看来你平日喜欢看些机巧、术数、机关之道,还是有些用处的。”
苏韵心里默默流下两行泪,虽说她对装逼毫无心理压力,但当着师父的面儿说谎,实在有点考验良心啊。
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师,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她的师父。
想到这里,苏韵就深恨李祯这小子,当即用“心有灵犀”发了条信息过去:
“要不为了你,我至于在这儿骗师父嘛?要怎么补偿~”
“不过,谢咏毕竟在抚州经营多年,等他回过神来,怕是还有一场疾风暴雨啊……”刘居士有些忧心。
苏韵给师父续了茶,慢条斯理道:“谢咏再经营多年,也不可能没有敌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成大事,一要手中有银子,二要手中有兵。”
“谢咏并无私兵,他没那么大胆子,至于他的家丁仆佣,不是我看不起他,也就是鱼虾两三只。”
“二郎手下有几千精锐,一是因为我朝祖制,藩王有五千护卫,世子爷生前有心腹精兵,大长公主驸马亦是武将世家出身,二郎有人又会练兵。谢咏一个文官家族,对兵事两眼一抹黑,他能占下铁矿,无非是因为跟山匪合作。”
“灭了山匪,占了铁矿,就是断了他最大的银篓子,没有了银子,他那些盟友还能长久吗?”
李祯苏韵这边动作神速,谢咏接到报信,说自家铁矿被人端了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李祯非但占了凤凰岭的铁矿,还把天元帮在白水镇上的窝点全端了。他们在攻打铁矿的同时,留在镇上的情报队员们,以富商身份为掩饰,把镇上的仅有的一家青楼和一家赌场查了个底掉个,等大部队回镇上后,立马采用斩首行动、定点清除,结果了天元帮的余孽。
杨廷华高深莫测地看着面前跪在地上、不停抬手拭汗的帮闲,“白水镇上有多少人家,周边的村子都是靠什么为生的?”
这帮闲叫陆二,是白水镇周边村子里的人,从小没了爹娘,跟叔叔过火,他叔叔有把子力气,会些简单的木匠活,经常来镇上给人做短工,一来二去的就把他也带到镇上了。
叔叔的活计是要传给自家儿子的,陆二自然不会,他长得瘦小,卖力气的活自然没人肯要他。但他也有自己的本事,这小子,眼睛毒、嘴巴甜,脑子倍儿机灵,慢慢地就跟镇上的泼皮们混到了一起。
他做事精乖、三教九流都能打交道,只要花钱就能找他打听消息,在帮闲中也就打出了名声。
他已经被晾在院子里半个时辰了,身边进进出出的都是精壮汉子,那些人身上挂的刀鞘是上好的犀牛皮、靴子非绸非缎却发出低调的光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最关键的是,这些爷爷们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妈呀,这是见过血的主儿啊,陆二一个平日里跟在大哥后头收收保护费、欺负欺负窑子里的小娘皮的帮闲,哪见过这等阵仗?当时就吓了个半瘫,缩在廊下等了半天,发现没人搭理他,只不许他出这院子。
既不杀他,也不放他,那就是他有用咯?陆二的脑子飞快转起来。
等被带到杨廷华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在肚中打好了腹稿,怎么表忠心、怎么把天元帮的人卖了表现自己的识时务,陆二想过一百种一千种回答,没想到眼前的爷爷一开口就问了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
“啊…啊?”
杨廷华皱眉:“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被那双冷得吓人的眼睛看着,陆二头摇得像波浪谷一样,“不不不不用,镇、镇、镇上约有一千六百余户,大户有黄、江、陶三姓,这几家互为姻亲已有多代,镇子周边一个六个村子,分别是…”
陆二说的这些,屏风后都有人一一记下来。
杨廷华暗道,果如刘居士所说,再不起眼的小人物,只要是能长长久久生存下来的,都有自己的两把刷子。这帮闲别看成日在市井街头走街串巷,本地这些情况,怕是连县里的司书都没他了解得清楚。
该问的都问完了,杨廷华漫不经心地道:“天元帮已被我们斩杀殆尽,他们的买卖我们接下了,你可有推荐的人,能做这一摊子事的?你若愿意毛遂自荐,也可以。”
陆二战战兢兢地被抓来,生怕小命不保,没想到最后天上竟砸下了个大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敏锐如他,当即在心里盘算开来。古人常说“飞龙在天,利见贵人”,有些机会,抓住了,那就是鲤鱼跃龙门啊。
这些天的事他也看到了,张牙舞爪的天元帮在这些爷爷面前,那是一个回合都不够看,看这些人的样子,是准备长期盘踞在这白水镇了。讨生活跟着谁不是讨呢,眼下来了个这么厉害的主,还不赶紧上船。就算怀疑这些人的来头,看他们这刀剑出鞘的样子,能容得他说不吗?
不过,陆二留个心眼,他没说自己,而是推荐了隔壁村子里的一个人,“贵人不嫌弃的话,我们隔壁村有个叫王二的…力大如牛、为人最是仗义,天元帮横行霸道之时,抢夺村人的牛,他还帮着仗义执言过…”
事情办完,李祯召集几位心腹道:“这次,咱们打得不错,自己人一个人没死,伤了四个。伤了的弟兄跟我回去养伤,给抚恤,再换四个人来。人人有功,人人赏五两银子,什长另外论功。”
“这矿既然打下了,咱们就要占住。即墨,你速速给庄子上去信,再调一队人马过来,修筑工事,把矿上守住。”
“廷华,给丁师傅发信,趁着天元帮没反应过来,让他带人去吉州,把他们老巢剿了。”
“一半人跟我回豫章,一半人留下来,在镇上装作客商,四散开来,有任何动静,就发信给我们。廷华,你能做到吗?”
杨廷华抱拳领命:“公子放心,定不辱使命。”
俗话说的好,兵贯神速,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意思。李祯的父母给他留下了不少产业,他在江西各地都有庄子。各庄都有三百至五百人不等的亲兵,由他的心腹护卫统领,教头皆由曾经的赣王世子李烈和端平大长公主府护卫担任,操练多日,就等着刀锋出鞘、利刃染血。
下午信鸽发出,晚上离吉州最近的庄子就收到了消息,两位统领彻夜制定计划,带着手下出发,誓要一举荡平天元帮。
等谢咏收到消息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倒不是有漏网之鱼去跟他报信,而是自觉哪里不对,派人去凤凰岭查探情况,去的人被杨廷华扣下,一番拷问之后,把这人灭口了。
谢咏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回信,就知道事情有变,立马派人去吉州寻天元帮的主事说话。这次,他长了个心眼,让派去的人,千万要隐藏行踪,先去天元帮在山下的驻点周围转一转,确定无事再上门。
那人在周边潜了几天,发现进进出出的都是生面孔,哀叹一声坏事,立马滚回来报信,谢咏这才知道出事了。
“…你看清楚了,一个都没有?”灯光下,谢咏的脸色阴沉晦涩。
“一清二楚,我还特意呆了几天,那几个地儿挨个转了…我怕我露面会坏事,特意拿钱诓了个闲汉进去,让他去找黎五当家…结果没多久,里面就有人出来,四处搜寻,多亏我早有准备,这才侥幸脱身。”
“那些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行事机警,我看功夫远在天元帮众人之上。”
旁边的心腹管事皱眉:“老爷,你看这…”
谢咏摆手,沉着脸不说话,只来回在房中踱步。
先是一出闹剧,拿他家后院做文章,手段低劣偏偏还找不到人;再是凤凰岭断了消息、天元帮也销声匿迹,幕后这人,不管目的为何,都是冲着他来的。
二者手段如此天差地别,会是同一拨人吗?如果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正在纠结,门外响起叩门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老爷,谢三回来了。”
“让他进来。”
谢三就是谢府大管家的三儿子,能跟主家姓,必是备受信重的家生子。
“老爷,您之前让我查那事儿,有些眉目了。那些纸片天女散花之前,临春楼、解忧楼、锦绣阁、春风楼等地都有周家人的身影。”
谢咏悚然一惊,“周家?周琼?”
谢三点头,“事发前,有人看到了他家的马夫、门房小厮、厨房采买、甚至还有经常跟车的婆子出入这几处。”
“这是我细细走访得知的,看到的人都是这些地方当差当惯了的小二。”
这几处,不是抚州有名的就酒楼,就是银楼和青楼,做的都是官员士绅大户人家的生意,一般的小门小户,一年也来不到一回。
在这些地方当差的小厮,第一要紧的就是有眼力好,各位贵人家里的仆妇下人都得认得,伺候周全才能有生意。
周琼,是抚州通判,在抚州任上也有三年了,比谢咏小十岁,在而立之年能做到通判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谢咏对此人算不得亲近,因为这个年轻人眼中有野心。年少有为,又是进士出身,有野心也是常事。但谢咏一心只想闷声发大财,赶上改朝换代再投一注,并不想往上爬,故而对周琼敬而远之。
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等本事。
谢咏坐在太师椅上半阖着眼,脸上的褶子在明灭的烛光下更显幽深,半晌,才道:“你说,这是真的是周琼搞的鬼?还是…有人拿他做他替罪羊?”
管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虽是心腹,铁矿的事情主子也交给了他打理,但毕竟见识有限,官场中事,他如何能看得透?
好在,谢咏也不指望他回答,喃喃自语道:“周家也是世宦之家,若是底蕴,自然是有的。他想往上,我一直都知道,可这事儿也太巧了?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他不是没想过杨仝,问题是,杨仝此人才能尚可,却绝无此等手段。再说,他刚来抚州不久,从哪儿知道的凤凰岭的秘密?
再说,杨仝本是在锦绣膏纨之地做官,来抚州是受妹夫牵连被贬,一时半会应该不敢搞事才对。别人或许还想着举报私矿立功,可杨仝正是韬光养晦之际,没事都怕扯上自己,难道还专门去找事?这也说不通啊。
还有,天元帮是他一手养大的帮派,帮助蔡大贵本是犯了事的乡间游侠,被他从大牢里救出,对他感恩戴德,为人敢打敢拼又仗义疏财,这才在他的照拂下,收拢了吉州诸帮会。
这些年,天元帮在吉州不敢说号令群雄,也是数一数二的帮派,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就把这么大一个帮派给灭了呢?
谢咏越想越心惊,却全无头绪。
“那白水镇上咱们的人呢?”
报信的人只能摇头。
又问:“账本呢?”
报信的人擦汗道:“没…没有找到。白水镇上现在颇似群龙无首之态,有些外地人,但听口音像是信州那边的。”
谢咏往后一靠,心沉到了谷底。
账本没有找到,要么是手下在出事之前已经毁掉了,要么就落到了对方手中。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敢自欺欺人,看来,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谢咏下定决心,“去把五少爷叫过来。”
谢咏有六子,长子是原配所出,次子、四子乃继室所出,三子乃是宠妾所出,六子是新纳的姬妾所生,尚在襁褓之中。唯有五子生母早逝,既沾不上嫡,又沾不上宠,在家中如透明人一般,在外头朋友也不多。
没想到,平日里的不幸变成了关键时刻的幸事。正因为他低调不引人注目,为自己争取到了避祸的机会。
“你赶紧收拾一下,明日午时启程,带着你六弟和两个侄子回徽州老家,谢三会带人全程护卫你们。”
“不要吱声,别让你母亲和其他人知道了,家里的女人们也不要说,其他的事情我来安排。”
“路上遇事不决,就问谢三。到了那边,听家中老人的安排,先躲个一年半载,等安全了我再接你们回来。”
谢家六少爷还在襁褓之中,用哪个奴仆的孩子替换也就是了,至于两个孙子,都是长子所生,正经的谢家香火,也得护住了。
可怜谢咏的继室虽然是他的表妹,平日里也算得宠,可真正遇到了事就能看出,在男人心底都是家族绵延和子嗣传承最重要,至于女人,那算什么。
谢咏的动作不可谓不快,没过多久,他在抚州的田庄就有人去巡抚衙门告状,说他纵奴侵占民田,强抢民女,以致逼死良民。
巡抚衙门派人来查案时,杨仝还替周全,说“谢同知这些年忠勤王事、差事尽心,虽说治家要严谨,可家里人口繁衍一朵,家下人背着主家胡搞,也很难管得过来。
谢咏其实早已派人去豫章打点,可虽如此,还是受了巡抚参事一顿申斥。
送走巡抚衙门的人,谢咏轻出了一口气。那参事的意思,他听出来了,有人嫌他挡路,给他提个醒,若他识趣,也就没什么时了;若是不识趣,刀子且在后头呢。
果然,今年的考评,谢咏得了中评,这其中顶头上司杨仝给他的依然是上评,只是巡抚那边给了下评,两相一结合,就是中评。之后,他就被平调到信州做同知,接替他的正是原来的通判周琼。
刘居士府上,她放下邸报,问苏韵:“周琼是怎么回事?”
苏韵笑道:“我出的主意,二郎干的活。周琼这个人选我想了很久,谢咏此人生性多疑,必得选他平日里不远不近、时有留心却又不会太过防备的人做替罪羊,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
“而且,周琼本人也有心上进,上面的人稍一暗示,他就会上钩。二郎找的是巡抚衙门的巡检,周琼这样一心唯上的人,对巡抚近人说的话必会揣摩了又揣摩,他脑补得越多,就越觉得机不可失。”
“最后,县主在京城还给二郎留了些人脉,稍加打听就不难知道谢咏每年都要给清吏司的人送礼,他既不求高升,不想卷进朝堂的是是非非,拜的菩萨肯定不会太高。毕竟五品的同知,很少会有宰辅亲自过问。”
“清吏司那帮老少爷们,官不过五六品,看人下菜的本事却再大不过,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谁的钱能收,谁的钱不能收,他们门儿清。”
“二郎找的间人,只说是周琼想升官,要把上司挪个位子,况且这个上司还是刚刚考评为中评的人。这是纯送佛的好事,礼给的又足够厚,他们怎么会不愿呢?”
送佛、打鬼,这是吏部的行话。送佛,是指给人帮忙,打鬼则是踩人一脚。送佛是好事,礼收的痛快;打鬼是掺和进别人的仇怨,除非利益足够大,一般不轻易动。
像周琼这样求升官,把上司挪个地方的事,就是送佛,毕竟同一个行省,同样的品级,在哪儿做官不是做呢。
刘居士点头,“不错,二郎的手段,已经可以出师了。对了,你家里三娘子也到了出门子的年纪,家里可有想法了?”
苏韵苦笑,能有啥进展,三娘子眼光高,平心而论她条件也不错,可江西这地界儿自然不如苏湖,名门众多。黄氏为此已经跟她抱怨过好几次了。
虽说她跟三娘子关系平平,但古代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总还是盼着这位三姐好的,至少别给家里拖后腿不是。
但是,她娘是继母,前头原配子女的婚事最是难做,做好了人家说是你的本分,又有个什么不是,那就是继母坏心,看不得前头子女好。
刘居士也能猜到这情况,安慰弟子道:“若是你们愿意见见,我这儿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1 11:40:39~2020-05-23 17:4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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