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 服侍三娘子歇下后，百灵就拿了绣棚在外间的耳房做针线, 今天该她值夜。耳房内炭火温暖, 灯烛也甚是明亮，可她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针扎歪, 鲜红的血珠从白嫩的指尖冒了出来, 痛得百灵嘶了一声。
她们这些自小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大丫头，吃穿用度都不差，养得比外面乡绅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了, 所以她这双手伸出去也是白皙柔嫩。对比她曾经的苦日子, 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泡在蜜水里。
现在的生活越好，她就越怕失去, 在这内宅之中三娘子本就没有亲娘护持，外家有也等于没有，稍有行差踏错就是罪过。主子有了过错, 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这些奴才。
三娘子从前倒还好, 端庄聪颖，颇有大家子嫡长女的风范，连太太也抓不到把柄, 可近来为了一个表少爷, 干了不少魔怔的事儿。
作为贴身大丫头，她看在眼里，怕在心里。生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们这些丫头受牵连。
三娘子房中有四个大丫头、百灵、画眉、鹦哥、黄鹂。四人中百灵年纪最长, 她本是在太夫人院中伺候，太夫人看她沉稳可靠，才把她给了孙女。
因是长辈所赐，四个大丫头以百灵为首。但实际上，三娘子最倚重的并非百灵，而是生母陪房的女儿画眉，平日里大事小情都支使画眉去做，而去老太太院里请安或是跟着长辈出门却又都带着百灵。
百灵自然看得懂，主子心思如此，她也不会舔着脸往上凑，平日里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没事儿就绣东西补贴家用，装出一副眼界不高、胸无大志的样子。
可三娘子跟画眉、鹦哥几个私下做的那些事儿，又没有多隐秘，她就算不刻意打听，看她们的行踪前后一联系，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都说主子身边的丫头是副小姐，吃穿用度与一般人不同，未来还有锦绣前程，可百灵却知道，有些事看着风光，实则凶险，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主子惹祸，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们这些贴身丫头，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尤其是这个主子，拎不清的情况下。
她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次日一早起床就眼下青黑，她忙用热鸡蛋滚了几遍，又用妆粉细细裹了，这才看不太出来。
好在，三娘子头天晚上也有心事，自己没休息好，画眉带着小丫头都围上去关心主子了，也没人注意到她。
下定决心，百灵便趁着中午去大厨房给大丫头们取饭的功夫，算准了时间，特意早些出门，在路上正好遇上了拎着食盒回院子的七娘子院里的二等丫头青梅。
百灵跟她说笑了几句，夸了她头上戴的簪子，顺势道：“对了，跟你白芷姐姐说一声，她上次给我推荐的那个天工楼的簪子，到底还买不买啊，我这两月拼命做活攒钱，还等着她去杀价呢。她要是不去了，我就去别家买了。”
青梅是个老实孩子，回到院中果然帮她传话了。
白芷一听这话，微微一愣，马上笑骂：“这个百灵，真是个存不住钱的孬货，钱扎手是怎地？我这些天忙着，哪有功夫去逛银楼？”
青梅随口道：“白芷姐姐，七娘子最近白天都在刘居士府上，家里的事也不多，有我跟青杏就行了。你跟娘子说一声，请个半天假去逛逛呗。”
白芷横了她一眼，“小馋猫，又想吃东西了？”她每次出门，必会给屋子里这些小的带些吃的玩的，所以小丫头们都特别愿意白芷请假，虽说她们要多干些活，可能有吃食玩意儿啊。
青梅一乐，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人走后，白芷笑容一敛，眉头微皱望向三娘子院子的方向。当时，老太太院子一批丫鬟到了配人的年纪，老太太等重新选人伺候，百灵等三人就是那时候买进来的。
隔了几个月，三娘子落水，后宅里发落了一批仆妇，重新采买了不少丫鬟，她就是那一批进府的。
这才府里的人看来，俩人都不是一拨的，自然没什么交情。但很少有人知道，她跟百灵进府前在同一个人牙子手上呆过，俩人一起吃饭一起挨打，是过命的交情。
俩人都是聪明人，进了府，不在一个地方当差，平日里也不串门，认认真真做好手头的事，都在一个府里，还怕没有机会么。
果然，百灵先是在外头的小厨房伺候，再是被调到房中伺候，老太太看她细心沉稳，又把她给了三娘子。
而白芷则是直接被分到了七娘子院中，从小丫头做起，一步步升为大丫头。
娘子们上学、请安的时候，她们这些大丫头也候在外面，一来二去的说两句话，混个脸熟再自然不过了，脾性好的还能玩笑两句，做个塑料姐妹。所以，她跟百灵就这么“熟起来”了，一点也不打眼。
今天青梅传的这话有门道，百灵最是“抠门”的一个人，平日里除了攒钱还是攒钱，怎么会好好的打什么簪子呢？别是百灵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吧？
白芷思索片刻，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天工楼是抚州城有名的银楼，位于雀舌坊的最东边，离东湖坊挺近的。从杨府步行过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做车就更快了，一盏茶就能到。
东湖坊因是大户人家的聚居地，坊门口有不少车夫轿夫，专做这些大户人家小厮仆妇的生意。
白芷叫了个相熟的车夫，套了车就往天工楼赶。在天工楼对面的茶铺里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百灵在天工楼门口急匆匆地下了轿。白芷环视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跟着，这才起身进了天工楼。
百灵看到她进来，眼睛一亮，抬手招呼小二：“给我来个雅间，拿份册子进来，我跟朋友在里头慢慢挑。”
“好嘞，您二位跟我这边来。”天工楼共有三层，每层都有不少雅间，从下往上，布置的精致程度依次递增，费用也是水涨船高。
她们只是要个隐私的地方说话，自然是普通雅间就够用了。再说，那些自恃身份的太太娘子，定然都是要往二楼以上去的，她们在一楼反而安全。
“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白芷微微皱眉。
百灵深吸一口气，再次检查了门窗，咬牙压低声音道：“七娘子可有办法让我从三娘子那里调走，哪怕是去庄子上都好？”
白芷大吃一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要调走？你闯祸了？不应该啊？”
“不是我的事，是三娘子。我怕她再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我们这些人全都要陪葬！”
百灵带着三分无奈两分无语一分愤慨，把三娘子这些日子如何与赵睿通信，还给他绣荷包做袜子的事情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白芷听得瞠目结舌，“这…三娘子也是大家娘子…怎会…”
百灵冷笑一声，“魔怔了呗，要只是单纯的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家中发生的事情她也会跟赵家表少爷说。”
白芷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
百灵嘟囔一声，“你以为我想看嘛，我们院子里的丫鬟都不识字，我也就随大流表现得不认字。三娘子的那些信就夹在书里，堂而皇之地摆在多宝阁上，轮到我收拾屋子的时候，自然就看到咯。”
白芷扶额，这事儿还真有些麻烦。从道理上说，三娘子做得不对。问题是，百灵是三娘子的大丫头啊，奴才告主子的状，不管谁对谁错，首先就犯了大忌。
百灵又是孤身一人在府内，不像家生子盘根错节，太夫人要处置她再容易不过了。
话说出来，百灵反而轻松了不少，“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了一夜，这事儿我肯定要跟太夫人说的。”
“昨天娘子跟着老太太、太太出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时候要是根赵家闹出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星半点，那我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我今儿来也是兵行险招，七娘子的为人阖手段，这些年我冷眼旁观下来，是我们家独一份的。你帮我替七娘子求个情，我愿投效在七娘子门下，但凭差遣，只求七娘子关键时刻保我一条命。”
白芷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那你准备怎么跟老太太说呢？”
“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至少不会露出我识字的事儿。”
虽然百灵说了让她不要担心，整个下午白芷都心事重重，下台阶的时候还崴了下脚，幸亏小丫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苏韵回来之后还笑话她，“想你家娘子想得望眼欲穿了，五体投地迎接我？”
白芷勉强笑了笑，把两个小丫头支出去，说了百灵拜托她的事。
“娘子，求您救救百灵，她是个好丫头，为人踏实，在三娘子院中从来都是老实干活不挑事，这回真是没办法了。”
苏韵换了家常的衣服，靠到懒人枕上，拍了拍贵妃榻，让白芷坐过来，
“你别急，既是你的朋友，我肯定会管的。这事儿你先别吱声，我来想想。”
太夫人的院子里，百灵跪在堂前，忐忑地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指甲掐进了肉里。
太夫人拨了半晌的念珠，猛然睁开眼睛，淡淡道：“你先回去，此事若露出一星半点，就别怪我老婆子不讲情面。”
百灵低声应是，起身的时候膝盖一阵酸痛酥麻，咬紧牙关才没有当场一个踉跄，冷汗已湿透衣衫，出门之后，被夜风一吹，寒到了骨子里。
内室，太夫人靠在榻上，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方嬷嬷赶紧上前为她按摩。
太夫人一声苦笑，“作孽啊，我跟她爹，千方百计想替她寻个好的，她却不领情。儿孙都是债啊！”
方嬷嬷也不敢接这话，只能捡好的说：“三娘子许是就一时糊涂，小孩家家没经过事，自然不如大人明理。”
“我看，那百灵已吓个半死，她定然不敢说出去，三娘子更不会往外说，这事儿应该能按下。”
太夫人冷笑：“按下？呵呵，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把百灵给她，是看着百灵稳重，能从旁提点。她倒好，自作聪明，放着好好的百灵不用，偏用那些纵着她胡闹的丫头。供着百灵给我看？她若真是不喜这个丫头，无非一句话的事，我给她换一个就是，多少丫头没有？我是她祖母，我会害她？”
“好，就算连家里人也不信任，那你心思缜密、手段高超，那我也能赞你一声闺阁枭雄。可她做的这叫什么？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连身边的丫头也收服不了，还想着能收服解元郎？”
太夫人是真气得狠了，骂了好一会子才喘气道：“传话下去，就说后天一大早，我要带着娘子们去田庄上吃锅子赏雪，丫头们想跟去的尽可以跟去，累了一年让大家都松快松快。你带着几个婆子留下来，去三娘院子里搜捡，凡是带字的，都给我拿回来，还有荷包、扇套一类也别落下。派人给百灵递个音，让她明儿个起就开始装病，后日跟着你一起搜捡。”方嬷嬷答应一声就去办。
百灵第二天早上就派小丫头跟三娘子告假，说昨夜没盖好被子，有些着凉了，头疼流涕，怕过病气给主子，今日就不上来伺候了。三娘子向来是不肯在面子功夫上落了下乘的，赏了她些药材和散碎银子，叫百灵好好休息就是。
送走了太夫人院子里的大丫头，苏韵就对白芷低声道，“老太太出手了，祖母把咱们带到庄子上，还说什么丫头们也辛苦了一年，想去的尽可以跟去，肯定是把人都支开，好去三姐那儿抄捡东西。”
白芷忧心忡忡，“那百灵会怎么样？”
“暂时不会有事的，至于后面，我会去跟祖母求情的。”
“你看着吧，明日她肯定不会去庄子上。祖母派心腹的婆子去抄捡，要想动静不大，肯定要三姐院里的丫头配合。若三姐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临时不去就太打眼了些，所以她多半今日就会称病，借病不去就很自然了。”
几位娘子院中的丫鬟们除了几个看守门户的，其余人都跟去了庄子上。百灵把小丫头们支开，拿了把钱给她们去买果子吃，一个人在院中等着方嬷嬷。
知道主子的阴私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小丫头们懵懵懂懂的也不容易，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方嬷嬷见院中无人，不由暗暗点头，语气就带了三分敬意，“百灵姑娘，咱们动作快些，你也好回去养病，咱们也能早些跟太夫人交差。”
“嬷嬷说的是，跟我来吧。”
几个婆子是太夫人的心腹老人了，家里的密室也是她们挖的，比这更机密的事也见多了，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按照百灵的指点，把架子上的东西都收走了，重新摆上相似的摆件。
这一整天，太夫人都笑意盈盈地看着孙女们说话嬉笑，还赞了锅子好吃、鸡汤鲜美。
回程之后，方嬷嬷早已候在厅堂内等着复命。
太夫人一封封看过从三娘子屋里搜出来的信件，不怒反笑，
“好好好，我竟不知道家里出了个崔莺莺！”
“海誓山盟也就罢了，竟然连家里的事儿也一股脑倒给了她那情郎！”
“好一个贾氏窥帘、宓妃留枕！”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副本有点长了，争取在十章左右结束掉，毕竟是快穿单元，不是整本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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