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师傅收养的那些孤儿中, 在江南、安徽、江西等地考取秀才身份的粗粗算下来有七八十人,其中考取举人的占了一半。
和一般家族中众星捧月的读书人不一样, 这些秀才是真正在底层摸爬滚打过的,知道民间疾苦, 身上没有那种酸气。自从收到了京城城破的消息,刘居士就放出飞鸽,把这些散落在南北各地的秀才、举人都召了回来, 秘密培训, 教他们城防、赋税、宣传、抚民乃至与世家大户打交道的技巧。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都是圣贤书中不会写的东西, 却是做官最重要的本事,那些累世官宦之家只会教给自家子弟的不传之秘。
刘居士这一手,等于是直接把这些原本为世家大族垄断的统治密辛教给了平民, 而这些平民孤儿能长成独挡一面的能吏, 至少还要二十年时间,这么时间足够李祯君临天下了,至于他们成为屠龙之后, 是不是会从屠龙少年成为新的恶龙, 那就不是刘居士操心的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浩瀚青史是上升的螺旋”这句话是徒弟苏韵教给她的, 刘居士新鲜的同时也觉得有些道理。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看来圣人诚不欺我。”
“原来,您这段时间不在, 是去做这大事了。传道受业解惑,师傅,您这是积百世功德的大好事。日后,二郎若成事了,我一定让他建一所学堂,算学、百工、兵法、吏治、律例,无所不包,在国子学、太学之外,收徒不限门第、不限身份,只要通过测试了,就能来读书,束脩由信托基金出。您就是首任山长,有教无类,女子亦能为师,一定会流芳百世的。”
苏韵了解自己这位师傅,她出身顶级名门,以出世之姿行入世之事修济世之心,为人潇洒快活,又无家庭拖累,她名利富贵不缺,花前月下不追求,吃喝玩乐没少过,唯一能打动她的恐怕就是“星辰大海、永载史册”了。
果然,刘居士听了她这话,微微动容,眼里欣喜如春草勃发、嘴角的笑意如春风拂面。
她从来都是疏狂豁达、游戏人间的,苏韵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在意一件事的样子。
不过,这“激动”也只有一瞬,刘居士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这‘信托基金’是何物呀,又是你想出来的新鲜事物?”
苏韵就尽量用古代人能听懂的话,给她解释了一下“基金会”是干嘛的。
她建议刘居士将自己身后的产业,除去分给亲戚朋友和心腹老仆的部分,剩下的委托给一个长老会,由长老会来经营。经营所得扣除给这个团体的分红,全部用于学堂建设。
刘居士毕竟是中山刘氏之人,可以从族中选一支信重的后辈作为产业名义上的继承人,公告天下,享有令名,但刘氏后人不得经手这些产业。
而刘居士创办的学堂,亦不经营产业,但可以向长老会申请拨款,拨款的数额和用途由长老会之人审核,刘氏后人享有监督权,可以否决。
所有的经营计划和拨款需求,必须经长老会多数通过,长老会设七人,刘氏后人、学堂毕业的学生和产业的掌柜各占两人,还有一人是朝廷派遣的代表。
如此一来,三方相互牵制,朝廷作为见证,产业所有者不经手钱财,经手者不享有钱财,学堂是钱财的最终受益者。
刘居士听完,默然半晌才两眼发光:
“天才呀,果真是天才,这是何人想出来的妙计,当真有神鬼莫测之机。”
苏韵笑道,“这是一个善于经商的民族想出来的点子,亦是他们长久的生存之道。”
虽说华夏文明历史悠久,可发源于地中海的海洋文明亦有他们的惊世创举——比如镌刻在他们基因中的商业天赋。
至于信托基金发展到一定时间,是不是会有侵吞信托款项的问题,这在相关法律极为发达细化的后世,都可能出现,更不用说封建朝代了。但是有些事,从无到有,就是重要的跨越。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前人永远无法穷尽后人可能遇到的全部问题,创造-遇到新问题-解决新问题,本来就是事物发展的常态。
晚间,李祯下衙后,设宴招待刘居士。他一向把刘、韩二人当自己长辈看待,黄氏同样也在,众人闲话家常,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只是在吃食上用了心思。
因着席间氛围轻松,众人有说有笑,刘居士还说了几家亲戚的趣事,黄氏看氛围好,趁着李祯高兴,就问了句“不知那空出来的豫章知府之位,世子属意谁人去补?”
韩师傅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李祯还没说啥,苏韵就先冷下脸,放下筷子淡淡道:“我肚子有些难受,娘,您扶我去更衣。二位师傅,都是自己人,你们和二郎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李祯一脸紧张地问:“你要不要紧,不行就叫府医来诊脉,别觉得麻烦,千万不能忍着。”
苏韵缓和了脸色,“没事,我去去就来,若真不舒服,定让白芷去叫府医,绝不逞强。”
李祯这才坐下。刘居士打圆场,“这怀孕的妇人也有要经常更衣的,我虽没生养过,可家里的嫂嫂弟妹多是如此。”
韩师傅亦道,“世子妃怀着小主子,一人吃二人补,宁可紧张不可大意。”
苏韵扶着黄氏回房之后,白芷立马关上房门,把小丫头赶得远远的,亲自守着门。
黄氏这一路走来,早被女儿的冷脸吓到了,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想不想让咱家的富贵更进一步?您是想让四哥出将入相呢?还是想让他碌碌无为,甚至英年早逝?”
黄氏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说的?我当然想让咱家好。”
苏韵轻轻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了呢。”
这话一出,黄氏不自在地搅了搅帕子,“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苏韵看着她心虚的样子,冷笑一声:“什么话?今儿这事,难道不是大嫂托您来问的吗?
黄氏支吾了半天,就是不敢看女儿,“你…你怎么知道?”
苏韵冷笑一声,“就您身边那些个筛子,我只要随便问问,家里的事有什么不知道的?”
“既然做不了聪明人,老老实实做笨人也挺好的,就怕那自作聪明、不懂装懂的!”
“以后不管谁找你,你话茬不接、东西不收、一问三不知,油盐不进就行了。”
苏韵决定,趁着黄氏在豫章的这段时间,好好给她讲《后妃传》《外戚传》,再修书一封给太夫人,请她老人家多费心□□儿媳妇和孙媳妇。
外戚干政从来都是大忌,更何况杨家连外戚都没当上呢。
她知道,黄氏今天之所以口无遮拦,是瞧着席上刘居士跟李祯商讨官员调动,韩师傅也不时插些南逃宗室的近况,她就真当成家里人之间随便说话了。
问题是,刘、韩二人是从小看着李祯长大的,虽无长辈之名,可情分比长辈犹甚;黄氏则正好相反,虽有岳母的名分,可真论情分,远不如两位师傅跟李祯亲近。
没见史书上,面对帝王心腹,甚至是信重的官宦奴婢之流,后妃家人反倒要绞尽脑汁地收买嘛?在一人定天下的封建皇权体制下,天子之意就是天意,其他所有人,包括大臣、后妃、皇子皇女,都要尽心竭力揣摩圣意,所以“简在帝心”才是大臣和后宫女子的毕生追求。是人就会有感情,帝王也不例外,那些用惯了的宫女太监,跟帝王相伴的时间甚至比那些不得宠的妃嫔皇子还要多。就算是一条狗相处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是以,奴婢宦官之流,虽然身份卑微,但因为日日伴君的特殊性,四两拨千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除了情感之外,像刘居士,她无夫无子,孑然一身,她生前的荣耀再大、地位再高,身后都无人继承,所以主君给她再高的礼遇都给得起——因为是一次性产品。韩师傅,她是照顾李祯长大的保姆,按古礼,算是“六母”之一,且她是宫廷女官,就算收个干儿干女的,身后也无家族支持。
这两位,李祯给她们再大的权力,都能放心。而外戚之家,有名分有家族有势力甚至有皇子傍身,谁做帝王都会防着。
现在的李祯,和她同为游戏玩家,就算负担了重要的角色,带着改变主人公命运的任务,到底还是有种现代人游戏的心态。加上作为“李祯”的玩家,是她现实中的迷弟,对她还有“女神滤镜”,爱屋及乌,也会善待她在游戏中的家人。
但是,他们终究有一天要离开游戏回到现实,真正的“李祯”和“杨七娘”灵魂回归。到那时,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如果不趁早培养杨家人谨小慎微、从不越界的习性,恐怕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情最是帝王家”。
教育了黄氏半天,苏韵故意把问题往严重里说,吓得黄氏连连保证,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二人回到席上的时候,苏韵表现得一切如常,好像就真是回来更衣了一样,黄氏到底不如女儿这么“心黑皮厚”,笑是笑的,只不过那笑怎么看怎么小心翼翼。
李祯心细如发,还给黄氏夹了几筷子菜,又说岳母大人照顾七娘辛苦,让小厨房每晚都给黄氏熬份补汤,算他的份例,在众人面前给足了黄氏面子。
黄氏经过女儿一番教(恐)育(吓),满脑子全都是那些秋后算账的例子,连称不敢,客气得有些过分了,被苏韵瞪了一眼,才消停下来。
饭后,苏韵让百灵安排黄氏去休息,白芷带着小丫头们收拾屋子,他们夫妻二人和刘居士、韩师傅移步书房,还要再说会话。
李祯把他对下狱的那几个文官的处理结果说了,决定从现有的官员中遴选合适的人替补,然后再把刘居士培养的那批秀才举人安插到江西各县的府衙中。
“自始皇起,郡县大行其道,所谓无县不成国。若政令不能下达地方,朝廷就会被架空。要想政令下达地方,一县父母是关键,咱们的人做不了县令,先从县衙六房或校尉做起,一步步历练上来。”
刘居士点头,“不错,现在空出了一批三品、四品的缺,有资历、有野心的人自然想争取一番。饵咱们已经放出去了,就等着鱼儿上钩了。这世上永远不缺投其所好的聪明人,世子不妨让人放出风声,说想给门人找些活计,自然有人明白。”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苏韵感叹,刘居士果然老而弥辣,原来李祯借谢咏谋逆案处理文官,还留着这么一手呢。果然环环相扣,走一步看十步。
天下为棋盘,苍生作算筹,能玩政治的果然都是心狠手辣、谋定后动的高手。
几人又商量了几个细节,哪些家族可以发动、哪些人可以给什么位子,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送走刘、韩二人之后,苏韵俩人安寝。
苏韵靠在床头,李祯替她按摩着略有浮肿的小腿,轻声道:“离席那会儿,是不是担心你娘说错话了?”
苏韵叹了口气,“说实话,咱俩在这里,什么都好说。可咱们终有一日要走的,什么时候走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年后、十年后,我不知道你的‘原身’是什么情况,可我担心我‘原身’的家人。论聪明才智,她们远不如刘、韩二位师傅,可他们不是坏人,我用了人家的身体,总想着为他们铺好路。”
李祯轻轻抚上她的眉眼,似是要把她眼中的忧愁尽皆抚平,“那我就要对你更好点。这些人物是有记忆的,我们虽然走了,但做过的事不会变,付出的感情也会留下。”
然后,他一颗大头就凑过来,“那什么,要不我就牺牲一点,做过妻管严呗,让这段记忆深深留在未来皇帝的脑海中,然后,你们杨家就可以横着走了。”
苏韵被他逗乐了,把那借机不老实在她胸前乱窜的大脑袋推开,把另一条腿也伸过去,“行了,你也别老捏一边啊,换这边按。”
李祯这一闹,她因为这具身体怀孕而产生的敏感情绪,到底消散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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