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他为什么越来越反复无常,堪比患得患失的小孩,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猩乱,却刻意磨掉了割人的锐利,就瞪着她,隐隐的,好似是经她一触,便能崩散的那般脆弱。
威压厚重因着沉默延伸,呼吸快穿不透,她饶有兴致,注视着男人的唇固执地抿成薄刃,最后那血色褪去,流光经转,高拔的身躯依稀回到少年身形,那时满身竖起的刺,才是真真切切地扎到了她。
“你说的陪,是指你那段时间脾气突然变好,给我的脸色好看了些,还是指……”
她表现思索,话音便一转。
“你替我安抚好了父亲,然后背着他,联合对家,导致公司几入危局,再折回来为公司力挽狂澜由此得到了父亲赏识,以及,他百分之二的股份?”
十二年前母亲逝去,父亲精神重创,他亦不过是少年,却令她不寒而栗。
天花板下静极了,四下里的窒闷随她话语一滞,足足厚了几寸,钟表滴答的声都隔的远,蒙眬走在他耳边,她明明在笑,眼神漠然,勾的他思绪蓦地震动,一团气便被棉花包紧,无可奈何地全叹了出来:“安安……”
林书文捏捏绷得发酸的眉骨,良久睁开,眼底还红着,销匿了踪迹的平静:“爸犯病了。”
鹿安一怔,立刻拿手机飞快拨上,不忘警告:“把门修好,别碰我东西。”
寂熄的灯应声绽亮,她的阴影拖得长长,急切地越过楼梯,越过了转角,没有一次回头,这么眼睁睁的,转角的墙上她的影子一晃,伴着话筒里传出女声来,余音荡起:“先生没事,就是看电视的时候激动了点,不小心血压给惊高了,吃了药又很快好了,所以他就嘱咐我们不让告诉你。”
温吞的软语,犹如染了南方天气的濡湿,让人心里安定,她刚出楼道,听那端笑了:“是少爷和你说的吧?”张姨还在笑着,慢慢道:“他也是一番苦心,大小姐,你就回来看看先生吧。”
听到这,鹿安轻扯嘴角:“我现在就回去。”
她突然答应,那端短暂静默,高兴的后知后觉:“啊!好好好,那我得赶紧跟先生说。”毕竟连昨天,哪怕搬出虾饺来也没能劝的动她。
一直看见她上车,发动了引擎,深黑的眸子抑制不住地又狞了狞。
林书文缓缓拿出手机,从窗前离开,屏幕亮着的照片,是合伙人不经意发现拍到的,就见霓虹如昼的光边成晕,勾勒着她风衣束腰,不盈一握,而她略踮着脚,正替面前的人梳捋额发,眼波潋滟,有盛着漫天的星子。
她从没有这样看过他。
从没有……
心脏拥堵着,被酸水胀满起来,将他直直陷入了他最无法接受的境地里,又痴了一样,失去控制地望着照片出神,直到屏锁,漆黑的玻璃折着他的脸,光线倾下来,无法照见的满眼嫉恨森然。
回到新城别墅,没能休息,被直接唤去了书房里,半老的人偏偏对竹子格外忌讳,甫一张口便问她酒店西苑里的凤尾竹,听她说没扔,免不了一顿迷信道理,叨得鹿安发头疼,还是张姨进来,端着热腾腾的鸡汤笑着打岔:“小姐饿了吧,晚上新鲜熬的,有你喜欢的鸡爪鸡翅。”
鹿安在桌前,正对着父亲,也就坦然接过:“谢谢张姨。”
鸡汤的热气隔了女儿的脸,氤氲着气色回缓,但见她放下碗开始小口抿汤,鹿卓江眉头拧的厉害,“你别不信,古人常说门前有竹,一生不富。”
越说,越只敢小声碎叨。
“你这么舍不得钱的人……”
鹿安如常吞着汤,又舀起一勺含进嘴里,喝着,忽然猛烈地呛咳出来,直咳得两颊泛红,拿纸巾捂嘴瞪向他:“爸,您可真是我亲爸。”不想再听,端过碗底:“我还是出去喝吧,您早点休息,身体不好就别看那些婆媳片了,瞧给您气的。”
赌气转身,她下颔绷得发紧,卧室离书房不远,步子却逐渐放慢。
顿住。
鼻尖触着鸡汤的鲜美香气,宛如把小勾子,勾着角落里隐隐绰绰的记忆回笼,她不记得是不是记错了,眼前浮现同样新熬的鸡汤,金亮的盛满搪瓷小碗,只不过,那时窗下的风声缓缓,外婆哝哝的耳语,亲昵的教着她《锄禾》。
比起些许吝啬,她其实更节约粮食。
吃饱喝足后便是深夜,倦极的本以为一沾枕头会彻夜无梦,谁知睡了过去,模糊里她站在老旧熟悉的灶房,见得土砖堆砌的灶台摞的高高,两口漆黑大锅,一锅子蒸馒头,一锅子闷着猪肉烧芋粉,特别的香。
而她果然馋了,巴巴的望着,逗得外婆乐呵的先捞了一碗给她,她吃的差不多了,老人家这才捞出第二碗来,多添了两只胖馒头。
她那时候好像知道什么,等不及外婆嘱咐,接过那碗按住筷子就拔腿跑,前院的树荫碧绿清澈,沿着泥坡上山,精准找着了猪棚前脏兮兮的瘦小身影。
猪棚的味道大,她不愿意再靠前一步,端着碗定定地停在原地,远处的瘦小人儿于是连忙洗手,沾上香香的皂香味了,湿手便在身上一擦,走到她跟前。
他低着头,可能是她记不得了,所以他眉眼在梦里不是太清晰,就稚嫩的小小轮廓,淡白的唇不习惯地嗫嚅一阵,发出弱弱的气音,接着抿紧。
下一刻。
周围光景扭曲,面前的人被拖得后退,破碎的重新拼凑出另一番景象——
和着稀粥的瓷片飞溅,他被摔在上面,嘴里包着饭,接着又被一脚连上一脚重重踢进他瘦软腹部,该有多疼,他一声不吭,咀嚼着,烧的奄奄一息才被邻里抱到卫生所,也是一如往常的缩着肩,起泡的手无措揪紧了衣服,不管手背的针有没有回血。
只有三面,她只见过他三面。
仍然觉得难过。
醒来不知道是几点,屋子里晦暗,鹿安盯着天花板,心里空茫茫的,一丝脉搏般羸弱的胀跳,牵着心房每跳一次就缩一分,悸出了酸潮。
窗帘渗过的晨曦被衬得熹微,夹缝里一线刺眼。
她眯了眯,拿起枕边的手机看,电话铃声骤响,索性坐起来:“喂?”
听筒那端一刹那的默怔,她下床趿起拖鞋,等了会,里面有些磕碰的湿哑出声道:“……对不起,安安。”
张姨自然起的最早,刀落砧板快且平稳地切着,循着她脚步声转眼一探,不由得诧异:“这么早起了?”
鹿安来不及多说,“有做好的早饭吗?我要带走。”
现做的有油条和虾饺,热蒸蒸的全拿走,顺带夹一两口喂给自己解解馋,柜上还有牛奶,想到阿竹清瘦的身板,她一并顺走,便拎起沉甸甸的饭袋转身,不想被拦住去路,“上班么?我送你。”头顶未褪惺忪的嗓音含着磁,他穿着一身薄衬,将棱角削的柔和,淡淡洗须水的凉香。
鹿安选择忽视,越过他走了出去。
还是清晨,小诊所人影稀疏,宽静的室内砌着明媚晨暖,门前最亮,推门间她自己的影子覆上输液区的皮椅,包括坐那蜷起来的人。
心便漏了一跳。
有警察在旁边讲话,他一味地听,唇线细抿的苍白,抓握着膝头的手背越来越大力,不安静地抠弄起来,往上,碎发虚掩的额角,纱布清清楚楚渗着殷红,触目惊心。
若有所觉地,他慢吞吞抬头,目光里的困怠顿时透澈,却更加不安。
鹿安管不住,总不放心他离开视野,等着那名警察询问:“你就是他女朋友?”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两相比较:“你真是他女朋友?”见她脸色冷了,当即打了一突,忙打茬说:“跟室友斗殴,虽然他是被打的一方,但对方伤的比他严重的多,正闹着要他赔钱。”
一句话,她听得匪夷所思,放下饭盒:“既然是被打的,凭什么赔钱?”转眼便不耐,“行了,我会请律师处理。”
正撞见他眨着眼偷看她,见她一看过来立刻垂下,低头埋了埋,想藏起嘴角的伤,惹得鹿安才生的寒霜初融,到他身边,硬是端捧起他的脸左右瞅了瞅,捋捋眼睑完好的痣:“伤口疼不疼?”
小竹子轻颤了下,摇摇头,忽然记起自己是会说话的,就低声答:“不疼。”
“啊……”
听见她很失落的叹息,江默后背一紧,慌乱地仰头对上,触及她眼眸深美,梨涡淡淡狡猾:“可是怎么办,身为女朋友已经连安抚你的办法都想好了……”凑他耳边:“比如,抱抱?”
悄然的语声只有彼此能听清,他眼底痴怔渐沸,一片灼热,眼边的点点热度溢上耳尖蒸的通红,然后唇角一扬,藏不住期盼。
周围一两护士注视过来,因为没有病人,他们格外显眼。
江默挣扎着动了动,拳攥的紧紧,牵动了嘴裂处,这才疼的得以能理所当然的唤一声,“安,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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