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
就是一柄钥匙,猝不及防地开启,席卷起他本能最抗拒触碰的一切,伴着涌现的头疼,江默看见——人来人往的村子和水渠,被大人牵着走来的孩子,一身墨绿毛衣抬着惊惶漆黑的眼睛,向他望了过来。
原来是安安的亲哥哥……
念头转过胃里又是翻涌的难受,一旦回想以前,身体就会很不舒服。
回到饭厅发现要开饭了,大家围桌而坐,舅舅的小孩是个会说的,有他在,桌上少不了笑语声,一句一句贺寿的词从那小嘴溜出来,吃了蜜的甜,逗得鹿安也微微地笑着,转过脸去看阿竹,见他始终出神的望着碗底,一直默然。
她见了,伸手夹了些菜来截住他目光,这才引他回神,缓缓地提起筷子。
自从这两天相处以来,发现阿竹跟她一样挑食,吃菜不吃菜梗,于是方才将最嫩的菜心夹给了他,看着他吃着,动作微顿,似乎是惊怔住,继而唇畔弯了弯将菜心慢慢细细地吃干净,直到散宴前说要去卫生间。
他一走,牵着桌前静默了少顷,老爷子那面上的温和淡了淡,手一放,其余的人纷纷住筷,坐等着他发话。
果然听他道:“小安,去,给外公添一碗汤。”
厨房与乡下老屋的陈设颇像,只是要更窗明几净,她拎开锅盖,向着碗盛了浅浅几勺,意料中闻见洗须水的清冽,他叫她:“安安。”
“昨天……”他声音低低的,眸光暗炙不再收敛,凝定着她颊畔:“与中升集团的竞标我失力了,找人一查,是市政的人在帮他们。”
瓷勺在碗口停了停,她垂着头,闻声便莞尔,继续撇走碗里汤面上的油,雨水疏密,低低青瓷相碰出咛叮,握在碗沿的纤长细指只见莹的生辉,芳影成剪。
有微微的虚恍,明知道那是可望不可即。
林书文不信,偏要上前一步,心底滚烫的是欲焚的焦灼,逼着眸光雪亮:“市政的那个人物不久前去你酒店住过,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你的一张网,网了那么多人的把柄,让他们替你卖命,防着我,对付我,可是我又不信你会这么傻,因为谁都能看的出来我现在每一步都是为了给鹿家铺路。”
他语气已经很是不稳,到了最后只有低低的喘息。
厨房里恢复静谧,她仍是端着碗伫立着,他一瞬不错地盯着她,借着身高优势,让本就窄小的空间更加逼仄,鹿安耗着不多的耐心,冷冷相对:“你是为了给你自己铺路,你把我爸爸当什么,当你的垫脚石,当一颗棋子,一个靠山。”
重重地搁下碗,汤水荡溅,她越发淡漠的嘲讽,“因为你不想再回到当年一穷二白的时候,所以你不止想把鹿家攥在手里,你想彻底地压过它,这样你才能安心,不会担心自己被抛弃,你想要所有人都仰望着你,只能由你给予。”
一丝沙沙的动静,树荫投在窗台摇曳,凉的仿佛是秋来,她仰着的脸庞在灯下,玉样的。
“鹿家不需要再前进了,与中升集团的竞标存在风险,更是不必要。”鹿安拿抹布擦了擦手,撞开他出去:“我想让我爸爸能安稳的过完这辈子,而不是为你提心吊胆。”
“对了,不得不说,你那小黑猫训练的不错。”
来到饭厅,她的脚步一刻未停过,没办法喘上气,连她的外公都更疼爱林书文,在唤她去盛汤那会她便明白了,为了帮他,老人家是可以眼睁睁看着他的外孙女不高兴的,这么一想,半刻也待不了,笔直地去门廊。
见廊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对立。
想来舅舅的小孩是趁着她离座跑出来,专逮阿竹,他年纪小,挡不住诱惑,被林书文收买的七七八八变得盲目听话,她正想上前,看小包子突然瑟了一瑟,马上要摔倒,不待她赶到还是阿竹伸手拽稳了他。
可是小包子吓得太狠,被他拽了一下嚎啕大哭起来,一把推开,横冲直撞地要她抱,连鼻涕泡跟着吓出来了。
鹿安蹲下身,揽着小包子轻轻地拍抚。
门廊垂吊的电灯,虚虚憧憧的影子遮着阿竹,眉眼更深,一闪即逝的像是某种执狂,痴然将她注视着,那么一瞬间,竟然她也觉得惊骇。
是小包子跟他说了什么?
夜幕苍茫,一众人从饭厅又来到沙发这端,那窗子明晃晃地嵌着他们的笑脸,佣人端上来一盘蜜橘,没有人理会,鹿安自己借来发绳将头发一挽,准备净了手吃,不经意地抬头,湿润未干的手先她一步拿起蜜橘,一边坐下,腕上的发绳稍伸出袖口。
到了现在,阿竹似乎尤其不爱说话,只是将净后的手擦干,再聚精会神地去剥橘皮。
不远,为了逗老爷子高兴,林书文将事先藏好的寿礼令人给抱出来,一方锦盒,直超出人的臂弯,让佣人抱着缓缓开盒,呈现出金缎围绕的珐琅彩瓷器。
“知道您喜欢珐琅瓷,但这个,是存世量更为凤毛麟角的修内司官窑瓷。”
老爷子确有惊艳,适才一直听他们说着话,自己怠懒心思地喂着猫,他瞧着瓷瓶上的缠枝莲纹鲜丽夺目,底钤南宋楷书方印,不由得微露真切笑意,接过瓶身慢转:“是不错。”旋即,有很低的声音,接着他语末。
“不是。”
四周陡没了任何声响,所有人一双双各异的目光刷地落向他。
男人却捏着橘瓣喂向鹿安。
被酸甜橘香触着鼻端,鹿安陷在软枕里,纤细肩颈放松地靠着,她最为诧异,但见他唇线薄抿地浅带冷峭,既不看她,又一直将橘瓣举在她唇边,渐渐连手臂发僵起来,等到她垂首咬住橘瓣的尖,男人才又回软,修长的手放回腿上握拳了一下。
“……它不是修内司官窑瓷。”
应是他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阿竹有几分难受,像是在费力隐忍,层层作冰封的壳想隔绝别人视线,他后背挺拔,一字一字,低缓清楚地掷在空气里,对着正前处林书文那最是凌厉的眼,“是清雍正年的仿瓷。”
说完,又摘开一瓣橘,这回能迎着她的凝视,轻轻放在她唇边。
这下必须得提前回去了,外公明显被气着,青了脸讲不出话,她赶紧让司机将车驶出来,载着他们穿入尽量安静的街道去,才能放松地吐口气。
路上落叶被过往汽车碾的明洁,身子一软,一天劳顿的困累浮现,剩下仅能捏他手指的力气。
对于阿竹的情绪变化,鹿安决定不问,怕他回想,再受刺激。
夜里十点钟,雨意的沁凉也从老城区游离了过来。
客厅漫着万籁俱寂的深雾,疏影横斜着,静得针落地似可闻,凝固里,因为正对着二楼主卧,天花板上有轻轻浅浅的步声传下来,她犹在走着,陷在及踝的毛毯来到床边,那睡裙似水漾,服帖着纤细匀停的曲线,女人就脸颊沾着的香膏轻细抹匀,准备关灯,一阵小小脚步挨近门前,以为她听不到。
鹿安动作一顿,放下手开门。
壁灯的柔色从她身后倾泻,漏出少许朦胧的洇着他,他刚洗完澡,衣服深一滴浅一滴的水迹,被蒸的温热,熨着她,彻底交融在一起。
她看着他,分不清是彼此谁的气息。
隔着些微雾白的镜片,他眸子里怔怔的蓄着混乱轻颤,把睫压了压,胸膛的起伏急了下,缓缓又沉了下去,想说些什么,干涩地却哽着了那里,然后一动不动,发梢结着的水珠划过,漫卷出更重的低黯要将他包裹。
他在害怕?
害怕像林书文说的,他跟她不在一个平等的位子,所以她随时能放弃他。
想想那男人只会说这些,鹿安转身回屋:“今天晚上就在我房间打地铺吧。”敞开衣柜抱出垫被来,两三下铺好,再把被褥和枕头一放,钻进浴室拿来电吹风,她也是刚刚沐浴不久,容色艳而慵懒,回眸笑笑:“愣着做什么,过来。”
后半会,卧室里也熄了灯。
周围的夜色浓浓,徐徐的窗纱上有一点皎洁,江默望着,像是那时的门廊电灯昏暗,小孩清脆的话音,存在太阳穴里发着悸。
想看她,裹紧被子翻身向着床,一眼发觉露出床沿的洁白手指摊放着,烫着他的目光,顿时难忍住起伏的执拗小心蹭过去,拽紧那垂落至床脚的被褥,好久,见她睡得无知无觉才悄悄恢复了挪动,循着被子捏到她的手,便一点又一点,勾下来将自己额头贴上。
其实那小孩说得不多,从头到尾只是那句:“哥哥,林哥哥让我跟你说,爷爷已经答应将安姐姐交给他了。”
“林哥哥还说,他知道你是安姐姐租来气他的,安姐姐现在之所以对你好,其实都是为了跟林哥哥赌气。”
后面再说什么他没听清。
感受到指端前他柔软的眼睑微动着,女人醒来,身子往外探探,很轻地摸他脸颊,快又要睡着,睡意浓稠里温柔的不可思议,一下两下地抚,想将他蜷着的叶尖抚糯般,抚得他胸腔反而咚咚,咚咚地震着,冰冷地细搐起来,执念成潮溢到每一处,他呼吸一重,已经咬在了她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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