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在林巧的脑海里总有一幕画面,是始终挥之不去的。
那一日六岁的自己懵懵懂懂, 母亲对自己说去过好日子的时候,她还不懂好日子是什么, 问她:“爸爸会天天陪着我们的好日子吗?”
后来从别人的话里,林巧才慢慢的明白, 她没有爸爸了是什么意思。
那几天家里乱做一团,甚至林巧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跟妈妈说, 她却根本没有注意的模样,一直在考虑别的事情。
所以在小姑姑拿出那些稀罕东西给林巧吃的时候,她真的是很惊喜。
奶奶和妈妈吵了什么她都没有注意了,只记得那时候小姑姑还躺在床上,苍白却漂亮的嘴唇开合着, 问她:“你想留下来吗?”
当时的林巧想起前几天彭若萍跟她说,要他们母女在一起好好生活的话,让林巧选择了和彭若萍走。
林巧提着那袋子东西跟着彭若萍出门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小姑姑说以后会去看她。
然而没多久,彭若萍把那袋林巧很珍惜的金贵吃食像是丢垃圾一样丢了。
林巧一直记得那一幕,那个自己提着很重的袋子,被彭若琳轻飘飘地一丢,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很想回头对彭若萍说,她有点饿, 她好几天没吃好东西了。
但林巧知道这不是爷爷奶奶苛待自己,爷爷奶奶吃得比她更少。
这样场景,其实后来还出现过很多次。
林巧不想一一去细数,她后来长大了,在学校里学了知识,才明白,为什么那些场景一直被她记着,又为什么后来她心甘情愿跟着小姑姑回家。
林沐心把她当做平等的对象来尊重,每一次都问过她,愿不愿意。
不愿意,小姑姑继续等待。只有林巧点头,小姑姑就立刻把她带回了家。
而彭若萍,却只把林巧当做一个工具。她从不问这个小女孩愿不愿意,只一味地用她的想法,来替林巧做决定。
带她离开是这样,丢掉小姑姑给她的吃食也是这样,甚至要求她在门卫室写字等母亲下课,也是这样。
难道自己对于母亲来说是个布娃娃吗?
林巧在林沐心这里受到了平等的尊重和待遇后,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她平静地坐在母亲的对面,与她对话。
“巧儿,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彭若萍似乎不能理解,“我是你妈妈呀!”
林巧摇摇头,答道:“虽然你的确是我妈妈,但是,我不需要爸爸因为要给我和弟弟一个完整的家,再次接纳你。这并不是我点头许可就能通过的事情,我首先要知道爸爸愿不愿意。”
“林军,你不愿意?”彭若萍又转头看林军。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愿意了?”林军合上书,“不是你一直在自说自话吗?”
林沐心坐在不远处看着这边动态,只见哥哥回答完,彭若萍的目光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是不是你挑唆的?”彭若萍满脸愤怒,瞪着林沐心。
林沐心又叹气,这什么思维,难怪哥哥要看心理学书籍,她也想翻一翻了。
不然以现在彭若萍的说话方式,有谁能正常和她交流?
幸好彭若萍也发现了,事情的关键在于林军。只要林军点头,林家其他人也一定不会再说什么。
她咬了咬牙,眼泪淌了下来:“林军,你现在为什么这样对我呢?我当初带巧儿走,也是因为你们家那时真的很艰难,我哪里忍心眼睁睁看着巧儿饿得皮包骨?再说我带巧儿走了,家里少了两个人吃饭,公婆也能多吃点不是吗?”
林军道:“和这个没关系,别扯以前了,我只说现在。”
“现在……现在咱们去复婚就可以了呀!”彭若萍摊了摊手,努力地泪中带笑。
林军捏了捏眉心。
片刻后,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了。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但是现在,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还是巧儿和新儿的妈妈……”彭若萍努力微笑。
“我不用。”林巧适时开口,又转头问六岁的林新,“新崽,你认得这个人吗?”
“不……”林新茫然摇头。
彭若萍走的时候,林新那个年纪,怎么可能记得她的长相?
相比于彭若萍,还是林沐心更让他有妈妈的感觉——他从小有记忆开始,就是小姑姑找小牛叔叔买牛奶来喂他的,现在林新还很喜欢林小牛,每次林小牛来家里,都要缠着他玩耍。
彭若萍仿佛雕塑一般僵硬了。
林沐心观察她片刻,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彭若萍心里其实已经明白,林军不可能在接纳她了。
但她还是想努力一下,不然,她就不会决绝地和杨彦离婚,转头来找林军。
正在僵持之时,一人忽然腾腾腾地上了头题,以风雷之势闯了过来,甩了彭若萍连环几巴掌。
彭若萍尖叫不止,捂着脸哭泣,抬眼狠狠地瞪着不请自来的杨母。
就在此时,林军适时起身。彭若萍眼神一亮,喊道:“林军……”
林军起身越过她,对前台的员工道:“赶紧找巡逻民警来帮忙调解一下,等会客人来了瞧见这厮打的模样,成什么体统?”
身后,杨母还在叫骂:“你就这么缺不得男人?我儿子还只是拘留,你就要赶紧和他离婚投奔其他人?!”
说一句,她就扯开彭若萍捂着脸的手,狠狠抽下去。
彭若萍被抽得七荤八素,杨母骂了一阵,忽然看见桌上的离婚证,立刻抢过将之撕成碎片,砸在彭若萍头上:“你想得倒美!”
“你……你好好说话……”彭若萍虚弱道。
杨母忽然看见章豫也在场,立刻收拾了愤怒到扭曲的面孔,道:“彭若萍,我告儿你,这世上没有你想的这么美的事情!当初你巴巴的和林军离婚缠着我儿子,现在到知道人家发达了,就要找上门去?!彭若萍,路边站街的都没你这么贱!”
“咳……”章豫咳嗽一声,揽着林沐心,“咱们先走。”
“我去找我哥……”林沐心拉过林巧林新俩孩子,快步走远,对林军道,“哥,赶紧找人把她们赶出去……等会还要做生意。”
“已经让人去找片警了。”林军头疼不已,不住捏眉心。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对线,就算在村里,那些姑娘媳妇也都知道家丑不外扬,从不在外边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吵起来。
“你带孩子先回去。”林军又道。
“行吧……”林沐心都替那边尴尬,这都叫什么事儿……
杨母的辱骂犹在耳畔,林沐心带着孩子们下楼,就见一楼店主小心凑上来:“老板,上边怎么了?我都听见骂人的声音……”
“赶紧挂个牌子,别让人从这边上去。”林沐心急忙安排。
店长去准备了禁入立牌,林沐心带着俩孩子出门,林巧忽然道:“小姑姑,我妈为什么变成那样了。”
“哎……”林沐心没有在孩子面前说她母亲的坏话,只是叹气,“巧儿,新崽,这件事咱们别记在心里。”
“我不会去记得的。”林巧认真点点头,“我知道,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看样子孩子长得很好啊……林沐心欣慰。
她还是不由自主补了一句:“咱们只能为咱们自己负责。”
“我会对我自己负责的。”林巧转头看林沐心,眼神分外的认真。
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曾经也为亲人的行为反复责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但现在,她可以坦然告诉长辈,她不再去纠结那些,她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回家吧。”林沐心笑眯眯道,“本来不想喊你们来的,但她总是拿你们需要母亲来说事儿,只好请你们这两位小当事人来告诉她了。”
“嗯嗯。”林巧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这个事我有发言权的。”
林新还懵懂着,道:“小姑姑,姑父说做完正事儿带我们去玩。”
“嗯?”林沐心眉心一凝,转头看章豫。
却见某小姑父笑眯眯的,一点没觉得自己的自称有什么问题,还朝林沐心递了个眼神。
偏偏他越是这理所当然的模样,林沐心就越找不到反驳点,只好默认了这个称呼,恼怒道:“走着,马上开学,让他给你们买全新的学习用品!”
“没问题啊。”章豫的笑更灿烂。
他们玩耍购物去了,而素斋馆里,杨母和彭若萍还在对线。
林军也顺势知道,为什么彭若萍要来找自己了。
对此他也没有愤怒,甚至还觉得很平常——这不是彭若萍的基本操作吗?
杨母道:“你别以为可以甩开我,你仔细瞧瞧你那离婚协议?”
“不可能有问题,离婚协议是我请律师给我做的!”彭若萍得意地勾起嘴角。
“呵呵,那你就自己看看吧。”杨母冷笑,“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简单就离婚?”
离婚协议被夹在离婚证里,彭若萍迅速拿起来一目十行扫过,顿时脸色灰败下来,她恨得咬牙切齿:“你……你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原本是杨彦自愿放弃服装厂所有资产和孩子的条款,被改成了两人平等分配服装厂等资产,孩子则认定了随杨家。
明明出发前,条款还没有任何问题的!
彭若萍几乎要咬碎一口牙,只见这回得意洋洋的已经变成了杨母,她语气轻松道:“你可请了个好律师呢,我花了大价钱也才只让他改成服装厂一人一半,原本我可是想要改成你全额放弃的。”
律师也一起去了看守所,也就是说,协议是在杨彦签字时做的手脚?
彭若萍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这……这是杨彦允许的?”
“呵,只准你算计他,不准他留一手?”杨母冷笑连连,“别在这儿装可怜,当初开服装厂的钱都是我儿子给你的彩礼,现在不过物归原主。”
彭若萍说不出一句话,现在服装厂一年净利润能几十万,如果要分一半买断,那她起码得拿出几十万的现金。
可为了不让杨母从她身上拿走现金,早先一步,彭若萍就把手头有的现金全部投入服装厂买了原料。
彭若萍面若死灰,只恨自己看到杨彦的签名和手印就欣喜若狂,根本没去注意被更改的条款。
现在她要拿出一半的钱给杨家,儿子也不能归自己。
这么一来,情况和之前被逼着要变卖服装厂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要更糟糕一点!
就在这一片死寂沉默之时,一男一女两名片儿警上楼俩,先给林军打了个招呼,继而上前来礼貌询问两人是什么问题。
杨母趁着彭若萍失神的时候,迅速辩驳了一番。
男片儿警:“这是家事,就不要在别人开门做生意的店里闹了,两位女士可以回家谈。”
杨母道:“自然,但是我媳妇不愿意回家,一定要赖在这里。”
女片儿警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彭若萍,于是将她强制搀扶下楼,放在了路边。
等到两位离开,杨母立刻道:“你赶紧把钱打到户头,三天内不给钱,就等着去法院掰扯吧!”
“你真恶毒……害了自己儿子,还要害我!”彭若萍咬牙骂道。
“我俩彼此彼此。”杨母居高临下瞥了彭若萍一眼,她此时心情分外的舒畅。就在昨天,她找到了愿意帮他们家的人,只是对方开口要了六十万。
如果彭若萍这钱给到位,杨母汇款给对方,杨彦就能出来。
只要杨彦出来了,往后的事情,就好做打算了。
再说杨彦最多算一个监管不力,真正犯事儿的不是他。杨母已经看清了自家那群亲戚,送他们去坐牢她是没有半点犹豫的。
只要杨彦出来,杨家摘干净,凭着以前的人脉,杨家依旧会恢复。
思及此,杨母立刻想要去找律师——她敢断定,彭若萍不会给钱的。上法院是肯定的,杨母现在要的就是速战速决,这样儿子才能尽早出来。
她心情舒畅地离开,只留下彭若萍坐在路边以仇恨的目光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谁都欠了她几百万。
……
三天后,彭若萍收到了法院传单。
杨母靠着以前杨父的关系,飞速定了开庭时间。
又一周后,彭若萍坐在了被告席。按照离婚协议上的协定,她需要付给杨彦50万现金,用作买断服装厂一半股权和她现在居所的一半。
彭若萍不服上速,却被驳回。
协议白纸黑字,还摁了手印,她是怎么上诉都没有任何用。更何况杨母找了人,故意给她限定了付款日期,在没付款给杨家前,彭若萍服装厂的财务资金将被被限制,甚至超过一定的期限,要被强制征收。
这五十万彭若萍现在拿不出来,没多久,杨母就听见消息,说彭若萍在找人接手她的服装厂和品牌业务。
这也怪彭若萍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怕被拿走现金,所以把现金全部购买了布料。现在被限制了财务,她的布料也抛不出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服装品牌开价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万,最后跌到七十万。
许多老板都还在观望,吃了官司的公司和厂子,他们不太敢接手。
后来又听说,彭若萍实在卖不出去,开始关店,低价抛售成衣和布料,出售纺织流水线,裁减员工。她企图以此来凑足那五十万。
在付款期限的最后一天,杨母在银行查收到了那五十万。
第二天,杨彦出了看守所。
“儿子,”杨母大声哭泣,还奋力捶打自己心口,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那些亲戚,这才害了你啊!”
杨彦对着镜子剃掉过长的胡须,摸了摸自己瘦得凹陷的脸颊。
他什么都没说,出了洗手间,又去主卧看了看他爸。
杨父现在不大能动弹,中风后遗症十分明显。
而杨父床边放着一个小床,里边是杨彦正在熟睡的孩子。
家里只请得起一个保姆,这个保姆只能把孩子带到杨父房间里,好方便一起照顾。
“我说杨先生,这样放到谁家都说不过去啊!”保姆一见他,就开始抱怨,“给我一份钱,要我做两份的工,哪有这样的事情啊?”
“给你加钱。”杨彦说。
保姆得到了许诺,态度好了许多。但杨彦一出门,就被母亲拉住:“咱们家现在没钱啊,等到时候公诉,说不准还要赔钱呢!”
“那就让那些人把他们贪的钱吐出来。”杨彦冷冷道。
杨母一愣,忽觉这个话题不太好展开,急忙转移:“那个,咱们以后咋办?”
“彭若萍呢?”杨彦忽然问。
说起这个,杨母的话就多了:“你是不知道,你一签字,她就去找林军要人家娶她!真不是要脸!儿子,你看我没说错吧?”
那买通律师写协议的事情,是杨母提前告诉过杨彦的。
杨彦没有表示允许,杨母就告诉他,要是彭若萍真的买了厂子拿钱来救人,那这改了的协议也不算什么。但如果彭若萍只是想离婚保自己,那这就很有必要。
事实证明,杨母并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彭若萍之腹。
杨彦听着这个结果,忽然就明白过来,那天在胡同口的偶遇,为什么林军会那么平静。
因为他现在,也是一样的平静。
“我打听了,彭若萍现在厂子也开不下去。她卖了太多的流水线,辞掉了太多工人了。现在她请不到人,工厂不能开工,好多直营店都关了。商场里她的柜上东西也全抛售了。”杨母继续说着,颇有些得意。
她几乎能在眼前勾勒出彭若萍吃糠咽菜的模样。
杨彦没什么表示,转身离开。
看着儿子瘦削的背影,杨母知道,彭若萍再也不会再她面前蹦跶了。
……
几个月后,林沐心在报纸和新闻里,看到了公路坍塌事件的公诉结果。
杨某以监管不力罪,身上一切职务都被卸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二个月,宣告缓刑一年八个月。而几个贪污主犯,大多是无期或者十年以上。
章豫告诉她,缓刑基本就是不用坐牢,但是案底是留下了的。
“看样子,杨彦他爹妈真的求了很多人。”这是章豫原话。
这条连接三条环路的公路,在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远腾手上,继续修建。
章远真是该项目的负责人,于是每次林沐心见到他,都要被迫听一顿章远真花式辱骂杨彦。
甚至有一次,林沐心意外在远腾撞见了杨彦。
杨彦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眼里沉沉的,一丝光也见不到。
章远真说他是来交接项目文件的,见到他,林沐心就忍不住去想,彭若萍呢?
杨彦注意到林沐心在看自己,仿佛明白了她的疑问,低声道:“彭若萍是不是去找你们了?”
“被你妈拉走后,就没来过了。”林沐心实话实说。
“她不会去找你们了。”杨彦说完,拿着文件袋,离开了远腾。
那时林沐心还不知道杨彦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了,杨彦这句“她不会去找你们了”是指什么。
曾经的爱侣,最终还是成为了生死之敌。
也许那一刻,彭若萍会忽然怀念起温柔的林军;也许那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什么叫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要走去悬崖,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如今的林沐心,只是看着杨彦的背影,感慨着世事的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彭若萍的以后,就断在了杨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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