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遇幼时对于世界的认知是非常浅薄的。
偏僻的小镇上能有一个福利院已经非常不错了, 自然谈不上什么正规。一般来讲, 只要情况不是非常特殊,院里的孩子过了5、6岁就要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但即使如此,在没有好心人捐款和资助的时候,食物和衣服还是会经常短缺,也就更不要提什么教育了。
所以, 在大半个童年的漫长时光里,唐遇的生命就只局限于福利院里破旧的山墙、隔着栅栏们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们, 还有目之所及的一小片天空、风雨、阳光与晚霞。
唐遇有时拿着烂菜叶喂鸡, 看着争相啄食的鸡群,觉得自己和它们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那段懵懂无知的时光, 现在想来除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外, 其实并不痛苦。
……直到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开始发现了不同。
其实一直以来,管事的嬷嬷总是会警告他们,如果不听话的话就不会被人领走了。尤其是在孩子们调皮捣蛋或是为了争口吃的打起来的时候, 嬷嬷的眼神就会变得格外忧虑, 语气也会变得格外严厉。
说到这个, 其实一开始就连唐遇也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希望他们被人领走, 但到了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就又都懂了。
随着县城开发旅游业, 人们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而大多数人经济宽松起来后, 福利院也在政府的扶持下渐渐走上了正轨,一时间院里的孩子们好像都长了点肉,但更重要的是,开始有学生作为义工走进了这里。
唐遇永远记得教他们识字的学生讲到爸爸妈妈, 而他站起来问“那是什么”时讲课的小姐姐错愕的眼神。
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们才明白福利院里的孩子和正常的孩子是不同的。
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不被人期待也不被人爱。
所以虽然他们有时仍然会为了争抢一口吃的互相撕打,会在地上滚上半个小时,但他们所有人,却都又心照不宣的有了同一个愿望。
他们想要被人领走,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个家。
但是太难了。
唐遇听大一点的孩子说,之前福利院的铁门是不锁的,但是后来出了一回镇上的孩子差点把院里的孩子推到河里淹死,又出了好几回孤儿上镇上的人家里偷钱的事。
从那以后福利就不再开门了,镇上的人对于福利院的印象也变成了——那里的孩子都是小偷和无赖的预备役,带回家是要遭祸的。
镇子上没有孩子的人家本身也没有多少,就算没有孩子,镇上的人也更愿意抱养亲戚朋友家的孩子,而不是上福利院挑个小祸根回去。
“……而且,我们那个福利院,除了我和几个女孩子以外,大家都是有残疾的。”
唐遇垂了垂眼,纤长细密的眼睫在透进来的月辉中投下近似温柔又近似哀伤的浅淡阴影。
他们在的那个镇子虽然不大,但并不算穷,所以也没什么人愿意扔孩子。
而且那时候镇上的人多数也还秉承着有了男孩才能传宗接代的旧思想,所以送到福利院的男孩,几乎都是有残疾的。
只有唐遇作为唯一一个健全的男孩子,他不仅和那些有家庭的孩子不同,就连和同一个院里的孩子也是不同的。
常何也侧身与唐遇相对,脑袋安静而随意的搁在枕头上,听唐遇说到这里,常何敏锐的猜到了什么,伸出手摸了摸唐遇已经凉下来的额头,又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才轻声问:“这种不同,对你来说并不好,是吗?”
“是啊。”
“我是唯一一个健全的男孩子,人聪明长得也好看,如果有人想来领养的话,肯定会先考虑我啊。”唐遇笑了笑,也有些无奈,“所以我们经常会打架。他们身体又不太方便,所以都是几个人打我一个,不过我也不是很吃亏就是了。”
在打架上他确实没怎么吃亏,但是,一直以来被敌视倒是真的,很多人都不愿意跟他说话。
因为嫉妒,发了狂的嫉妒与艳羡。
常何又轻轻拍了拍他,没有说话。
“我那个时候虽然经常打架不过我并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是因为就连他们也相信,我会被人领走,我会有一个家。”
所以他谁也不想恨,他只想离开院里,只想去过一段没有栅栏门限制的人生。
唐遇回给常何一个安心的眼神,又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后来我也真的遇到了一对愿意领养我的夫妻,就是那个经常来给我们讲课的小姐姐的父母,他们都是教师,跟我来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开心坏了。”
“那你被领走了吗?”常何问。
“没。”唐遇把被子拉高了一点,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就在办理手续之前,经常跟我打架的几个孩子去找了那对夫妻,说我明明没什么毛病却一直没人领养是因为品行不好,说我经常打他们,抢他们的东西,就连之前镇子上的人丢钱也是我偷的。”
常何有些意外的支起了身子,看着唐遇:“那对夫妻犹豫了?他们相信那些孩子说的?”
“大多数人都会信的吧,”唐遇叹了口气,“那么多孩子来哭诉呢,年纪都不大,又都有残缺,难倒让那对夫妻相信这些孩子都在说谎吗?”
“后来呢?”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打的特别凶,领头的那个被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我也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
“禁闭?”常何皱了皱眉,“一般的福利院允许体罚孩子吗?”
“都说了不是一般的福利院啊,刚走上正轨没几年呢。”唐遇解释道:“而且所谓的禁闭室也就是以前挖的一个地窖,非常小,只有一个通风孔,被关在里面感觉跟被活埋了一样。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被关进去,不过一般关几个小时就放出来了,但那一次,我被关了三天多。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被我推下去的那个孩子摔伤了脑袋,嬷嬷那三天一直呆在医院里,但那个孩子还是没救回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怕黑了。”
唐遇的语气一直都十分平淡,只有说到艰难的时候,语速才会变得很慢,就像一字一句都分外沉重,每一个字都要踟蹰许久,说出口时才能不带上那些挥之不去的黑暗与窒息一样。
那时候唐遇只有十二岁,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幽闭恐惧症,什么是抑郁焦虑状态,他只是害怕黑夜,不敢入睡,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他会翻滚会嚎叫会呓语,会不停的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想起他们打的那场架,想起嬷嬷站在他的面前向他宣布死讯时,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和眼神。
一条,人命。
唐遇咬紧了口腔里的软肉,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一只手揉了揉,沉默了几秒钟后,常何才隔着被子揽住了他。
“不怪你。”
常何在他的发顶亲了一口,重复道:“不怪你。”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感谢可爱的小仙女们收看,我是秃秃。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关于糖芋在的福利院,原型其实是秃秃小时候镇上的一个私立福利院,管理福利院的是镇上的一个老婆婆,她自己照顾了十几个孩子,不过只有三四个男孩子,都是有残疾才被遗弃的。
那时候秃秃大概只有四五岁吧,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被寄养在外婆家,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有一个跛脚的小男孩会来找我们玩,不过有一天秃秃丢了50块钱(20年前的50块钱还是很珍贵的,是妈妈留给我以备不时之需的),回来以后被家里人臭骂了一顿,然后就不让秃秃跟那个孩子玩了。再之后不久就听说有福利院的孩子和镇子上的孩子打架然后掉到河里的事,当时在镇上闹得很大,不过好在双方没出大危险,但福利院却不再让孩子出来了。
后来秃秃就回到城里上学了,一直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一直到前些年回去,听长辈们聊天才知道那个福利院在老婆婆死后就关闭了,院里的孩子都被转到了其他镇上的福利院,至于那个曾经和秃秃玩过的小男孩,秃秃已经完全记不住他的名字和样子了,只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吧。
呐~就酱啦~今天就讲到这里,小仙女们要天天开心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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