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低头抹泪:“父皇, 周氏自从姑姑大婚那日回府后,便一直不好, 儿臣起初以为她是胆子小,并未放在心上, 可后来一直断断续续未见好, 也请太医正看了好几回,这回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在她面前说起了城外的那庄惨案,还说‘那案子是英亲王负责侦办’, 又说了几句传闻的惨状,当时人就被吓得不行, 后来用了药睡着了,却再也没醒过来……”
他低声哽咽:“父皇, 即使皇叔不曾真的对周氏动手做过什么, 但他所作所为的确吓坏了周氏,儿臣身为他的丈夫当时未能护住她, 此后又让她被生生吓死, 儿臣既窝囊又气愤, 如今人没了,儿臣无论如何也要讨个说法!”说着掷地有声的话,耳朵里却听着皇帝的反应。
恰这时宫人报太医正来了, 皇帝让他进来, 行过礼后问道:“你此前给太子妃看过诊,她的身体如何?人真的能被吓死?”
“回陛下,常人有‘吓破胆’一说, 人的确是有可能被吓死的。太子妃的状况的确不是很好,失眠、惊梦、不安,而且‘恐伤肾’,太子妃因长时间处于惊吓状态,体内五脏多少都受到些影响,其中肾脏尤甚,若此时再度受到骤然惊吓,是很可能造成猝死的。”
“如此……朕明白了。”说着看了太子一眼,却也没有多少什么,太子有些不满,却也不敢多说。
皇帝又吩咐太医正给太子看看,一番详细检查后,太医正道:“太子身康体健,并无大碍。”
太子急道:“你好好看看,本宫不时就心焦气躁,全身虚汗发软,且手掌总会控制不住的抖动,发病时拿不住东西。”
“如此?”太医正眉头一皱,再次拿出银针刺穴,刺到右脑的几处穴位时太子顿时脸冒虚汗,痛叫出声,太医正不由神色凝重,又做了好几些检查,最终神色凝重,看了眼皇帝,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直说就是。”
太医正沉吟片刻,方道:“回陛下,太子恐有癫疾之症,因此症表里不显,因此不到发病很难发现。”
皇帝皱眉:“癫疾?很严重?可能治愈?”
“此症初期表现为失神、手脚发软、痉挛等,到后期严重者会控制不住四肢肌肉、脸部表情、甚至五官痉挛等,若没能及时治愈,最严重者会导致偏瘫。”
“这么严重?但那神医说是可以治好的!”太子闻言吓得脸都白了。
皇帝脸色冷沉,指了指那地上的黄金酒壶:“你再看看那酒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能治癫疾?”
太医正忙拿起,打开后一股怪异香味就飘出来,顿时就变了脸色,忙找了个杯子倒出来一些,发现是淡红色液体,凑近一闻,异香中混杂着一股甜腥味儿,脸色更为难看。太子看他神色变化,原本的成竹在胸也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太医正怒道:“这是哪个庸医害人!这哪里是什么救命良药,这是害人的药还差不多!”
太子脸色大变:“这怎么可能?本宫服用后的确会好很多,此前还曾有过口吐白沫的症状,但用过后一次也未发作过。”
太医正恼道:“太子,这里面的确有抑制癫疾的药物,但又加了酒,这酒是癫疾患者最忌讳的东西!再看这药水淡红清亮,好似多神秘一般,实则不过是加了人的血水而已,并不能治病。而且若这血的主人本来就有疾病,您长期饮用说不得反而会跟着染上病,这真真是害人的东西啊!”
太子一下软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一片,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怎么会……”
皇帝一时怒其不争,也恨那假医骗人,问道:“太子如今身体如何?可还能救治?”
“回陛下,幸好发现的及时,往后用心调理慢慢也会养回来的。不过此后饮食、作息、甚至情绪等方面都需要做出相应调整。”太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皇帝看他一眼,沉声吩咐太医正:“既如此,太子的病就交给你了,赶紧出一个治疗方子,还有禁忌什么的也都清楚罗列出来,送去太子府上。还有,太子的病情,严禁外传。”
“微臣遵旨!”太医正心头一凛,忙恭敬应下,赶紧拟方子去了。
人走后,皇帝忍不住怒指太子:“你怎会如此愚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难道不懂吗?有病不找太医,去信什么不知来历的‘神医’!朕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你简直丢尽了朕的脸!”
太子这会儿是真的悔不当初,忍不住痛哭流涕:“父皇,儿臣怕呀!儿臣从小就是太子,可自从得了这怪病后,儿臣怕治不好到时这太子之位就到头了!那时儿臣该怎么活啊?儿臣又怎会想到那顾四会给儿臣介绍这样的庸医啊,他居心何在啊父皇……”
刚刚差点就吓破了胆,若真的再严重些,瘫痪在床,别说当什么太子,便是当个正常人也难。此时真是恨将‘神医’介绍给他的顾四碎尸万段,此前只是为了拉廉王下水,现在他自己都怀疑这背后是不是真的有廉王在捣鬼。
他一张嘴皇帝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看着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竟还有心思去挑拨廉王,皇帝不由想起之前英亲王的话,一时心绪极为复杂。
“好了,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做什么!好在知道的还不算晚,安心等着太医治疗,别再听信些无稽之谈。”
“儿臣明白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太子听出皇上话里的不耐烦,忙拿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不敢再哭了。
皇帝又道:“还有,太子妃之前为什么会被吓你自己心知肚明,别以为人死了朕就不会计较前事!至于后来再次被惊吓,那也是你自己御下不善,任由下人在她面前胡言乱语,朕理解你的心痛,但也不能胡乱咬人!懂了吗?”
太子低头行礼,脸色隐隐狰狞,嘴里却顺从道:“父皇放心,儿臣都明白了。”
“好了,既然没事了就回去歇着吧,至于太初苑的事,等到大理寺和刑部查明了,自然知道谁是谁非。”
“儿臣遵旨。”太子恭敬应下,心里却难免忐忑不安,皇帝的口气听不出什么,也不知这番‘以退为进’的谋划成功了没有。
回到府里,太子妃的灵堂已经布置起来,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太子下意识避开满眼的白,也没去灵堂,而是进了书房,小曹公公正在等他。
见他眉眼纠结,忙问道:“爷,如何了?”
太子在太师椅上坐下,缓缓呼出一口气:“父皇叫本宫回来歇着。”说着想起什么,眼睛看到多宝阁上,果然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黄金酒壶,脸色一变,忙道:“赶紧把那个扔了!再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都扔了!”
“爷?这是为何?”小曹公公见他面露厌恶,很是不解。太子将太医正的话说了,小曹公公一愣,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忙跑上去把那黄金酒壶取下来,交给外面的人让赶紧处理了。
太子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恶狠狠道:“那顾四果然心思恶毒,找来的哪里是什么神医,是个疯子还差不多,本宫差点就被他毁了!他死了倒干净,若不然,本宫定要他好看!”
小曹公公忙给他倒上一杯茶,安抚道:“您别激动,太医正不说了您得注意自己的情绪吗?再者就算那庸医死了,不是还有活着的人吗。”
太子接过茶饮了两口,闻言道:“你什么意思?”
“您想想,顾四将那神医介绍给您到底用意何在?廉王殿下是否知道?还有一心要彻查此案的英亲王,这些可都是朝您一步步紧逼而来的人!”
“廉王?哼!”太子放下茶杯,神色难看:“他向来和顾四走得近,怎么可能当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往日里还与本宫勾肩搭背,谁知竟也是个心思狠毒的!”至于英亲王,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
小曹公公眼珠子一转,凑近他道:“爷,虽说廉王其心可疑,不过您当前还真不能与他撕破脸,免得腹背受敌啊!倒不如先将那位彻底打下去,再腾出来手来收拾,岂不更好?”
“管宗麟?”太子当然恨不得他死的,却脸色犹疑:“如今太初苑的事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父皇也对本宫有些不满,若在这关头再去做什么,只怕到头来本宫也讨不了好,不如先等等吧。”
小曹公公笑了笑:“爷,奴婢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保准您听了之后畅快不已。今儿您进宫之后,奴婢去寺里看了义父(很多小太监都有认大太监做义父的传统),义父老了,就喜欢与奴婢说些往事,说着说着就讲到了‘端王之乱’,之后他顺嘴说出了一个秘密——”他几乎用气音道:“据说,当年那位被端王手下折磨狠了,后来长成,竟是个不能人道的!”
“你说什么?”太子被惊得险些跳起来,不由瞪大了眼睛:“你说他不能人道?真的假的?”
“义父说的有鼻子有眼,应该是真的。”小曹公公犹疑道。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已然大笑出声,然而目光触及到小曹公公一身的白,忙又压低了声音,闷笑不已。
畅快笑了一场,他幸灾乐祸道:“若此事是真的,那么长乐就很可能不是他的儿子,他很可能被戴了十几年的绿帽子,也不知他现在这王妃又会什么时候再给他戴上一顶……哈哈哈……”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好不容易等他笑够了,小曹公公道:“爷,这消息奴婢也不知真假,不如咱们来试他一试,若到时候是真的,您说,若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崇敬的战神王爷竟是个无能的男人,那时,那位的面子里子肯定丢尽了,岂不是比您现在更解气?”
太子闷笑着连连点头:“你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
小曹公公忙道:“既如此,若您信得过奴婢,不如就将此事交给奴婢来办如何?”
太子这会儿想起来就想笑,心情畅快的很:“既是你提出来的,自然交给你去办,办得好了,本宫大大有赏!”此时他所有的郁气、压抑、不安,都通通消失不见,简直再不能畅快了。
“哎!奴婢谢过殿下!”小曹公公忙高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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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得知顾四公子已死,醉春风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那人是鸨母,也是顾四公子的左膀右臂。
据她交代,顾四公子接手醉春风后,采购的苗子便越来愈多,有时甚至不符合楼里条件的也要,这些孩子里,品相好些的或者说能为醉春风赚银子的都被留了下来,其他的则会被顾四公子私下处理,至于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她却是不知道的,每次都是顾四公子自己驾车把人拉走,也不让其他人跟随。
之后陆续又有几位知情的管事开口证实了鸨母所言不虚,到此,这案子看似已经真相大白了——
顾四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太子在私下寻找名医,而他恰好又认识这么一位,因此在中间牵线搭桥让两人相识。这位神医开的药的确对太子的病有用,于是太子便重金邀请神医留下。
但这位神医行事与众不同,不重身外之物,一心只想钻研医术,至于是如何钻研的,太子是不知道的,按他所说,此后一切事务都交由顾四打理,他只是按时从神医处拿药罢了。
而神医需要的活人,则是顾四根据醉春风的便利从各方搜集来的,然后优胜劣汰,淘汰下来的就被他送到了太初苑,以供神医钻研医术,才有后面几十个被整齐分尸、开膛破肚,死无葬身之地的受害者。
至于太子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其中详细,按照太初苑守卫的证词来说,自从那位神医进入太初苑后,太子的确一次也未曾踏足,中间只有顾四来往,而如今顾四和那神医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太子所犯,顶多是个失察之罪罢了。
英亲王拿到卷宗的时候,淡漠的笑了笑。
隔天早朝,皇帝宣布了此案的判决结果,首先当着众朝臣的面狠狠训斥了太子一番,果然定下了一个失察之罪,令其在太子妃葬礼之后,罚禁足三个月,同时那些受害者的后续安排全部由太子府负责。太子大大松了口气,当堂认罚,并表示一定会对受害者家庭做出补偿。
皇帝又申饬了宣平侯,说他教子不严,不仅允许一个世家子弟去什么勾栏瓦舍里经营了好几年,而且还牵连了数十条无辜人命,特降侯爵为伯爵,并罚俸两年;廉王行事散漫,不知劝谏,同样罚俸一年。
分尸案就这样利落的解决了,散朝时,皇帝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英亲王才转身走了。
廉王扶着战战兢兢的宣平伯当先离去,头一次脸上没了潇洒的笑意,更没有凑到太子面前嘻笑寒暄;太子神色严肃,心中却十分庆幸,‘以退为进’这一步果然奏效了。
英亲王与贤王世子结伴而行,看着前面众人或轻快或沉重的背影,贤王世子低声道:“只怕廉王殿下此后与太子之间,定会生出隔阂了。”
英亲王淡淡一笑:“皇家兄弟又哪会一直和谐。”
贤王世子无可反驳,看了眼他平静的神色:“可是皇叔,这案子真的就这么结了?这其中尚有重重疑点,比如顾四是谁重伤?又是谁送到大理寺门口的?比如那些尸体又是谁运出城去的?等等等等,这些都不管了吗?”
“查得一清二楚又有什么用?皇上已经判定,那可是金口玉言。”话里有淡淡讽刺。
“哎……”贤王世子一把打开扇子,极快地扇了几扇:“真叫人郁闷!”
“你在这京城呆了三十年,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
“对呀!”贤王世子好奇道:“皇叔,为何您如此平静?您难道不觉失望吗?”
英亲王看着正午有些刺眼的阳光,淡淡说道:“没有期望,自然就不会失望。”
回到英亲王府,姜丛凤早已收拾好了等着他。今日是太子妃葬礼的正日子,所有亲眷大臣都要上门吊唁。原本姜丛凤一早就要过去,但英亲王交代等他回来一起去。
见他神色沉寂,姜丛凤便知今日朝上肯定又发生了些什么,她没有贸然多嘴,只是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英亲王脸色缓和,笑了笑:“别担心,本王无事。”又叮嘱道:“等会儿去了太子府上,让青虹偃月几个别离开你左右。”
“王爷放心,妾身晓得了。”
英亲王笑着摸摸她的脸:“真乖。”
到了太子府上,外面已经停满了前来祭奠的各府车马,见到英亲王府的标志,众人忙让开道路。
管家唱到他们夫妻时,灵堂前的宾客们都忙上前见礼,姜丛凤看见了很多熟人,好些以前认识的夫人、红着眼睛的富安侯夫人、甚至连面色阴沉的长公主也在,后者冷冷看了她一眼就垂下目光,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傲然挑衅。
姜丛凤也没搭理,对主动见礼的人颔首回礼,随着英亲王走到太子妃灵堂前时,已经有丫鬟燃好了香,递给他们夫妇。姜丛凤接过,一股比平时的香味更浓郁些的味道传进鼻端,她并没有注意,而是随着英亲王一起向太子妃的灵位见礼。
礼成,姜丛凤把香递给丫鬟,正要向家属见礼,突然两个白胖的小男孩冲上来,手里端着杯子,猛地朝她身上泼来什么。
姜丛凤惊呼一身,下意识转开躲避,英亲王脸色骤冷,一展披风将她裹住,可两个孩子动作实在突然,还是有些避无可避的泼到了她的脸上、胸口,其中几滴顺着她惊呼的嘴进了口里。
“你这个坏人!是你害死我们的娘!我们家不欢迎你,我娘也不欢迎你,你赶紧滚出去!”那大些的男孩儿厉声大喊。
“对,你是坏人,赶紧滚!”小些的也跟着喊,童声清亮,本是十分稚嫩可爱的,可这会儿只觉刺耳。
姜丛凤尝到是茶水,受惊的心先是落回了肚子里,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被泼了水,形象尽毁不说,又被两个孩子无端指责驱赶,偏偏她既是长辈又是大人,既不能还手也不能还口,心里的那股火实在憋屈的厉害,当下脸色就很难好看。
周围的看客们先是惊呼出声,接着有人低声嘀咕,有人纯粹看热闹,而脸色阴沉的长公主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这时两个孩子早已被下人制住,接待宾客的承恩公府的几位夫人忙上前致歉,连说着让她去换身衣裳,又说孩子还小,听了些不该听的话有些误会,叫她不要生气云云。
姜丛凤憋着气一句话未说,低着头任凭青虹偃月给她打理,英亲王道:“既然太子管不好两个孩子,让他们在嫡母葬礼上喧哗吵闹,既对嫡母不尊,又对长辈不敬,那本王这个做叔爷的,只好尽尽做长辈的责任。”说着吩咐沈长戈:“去打两桶水来。”
几位夫人脸色一变,没想到堂堂英亲王当真会和两个小孩子计较,然见他面色冷沉,眸光幽冷,却也不敢当面理论,顿时就僵在那里。
姜丛凤此时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不由朝那两个孩子看去,大的顶多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两人既愤恨地瞪着她,却又因英亲王的气势吓的不轻。
说到底不过是孩子,小小年纪又母亲早逝,这太子府里女人众多,往后继母进府,想必这他们艰难的日子才开始。如此想来,心中倒也没了多少怒气,拉住英亲王衣袖,低声道:“王爷,算了吧,既祭奠过太子妃,我们就走吧。”
英亲王见她脸上还贴着被打湿的发丝,脸上表情并未好看多少,不过死者为大,今日毕竟是太子妃的葬礼,他也不好太过计较,只目光淡淡看了那两兄弟一眼,叫两个小的吓白了脸,这才揽着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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