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克拉克屏住呼吸, 悄悄想。
除了美梦瓶子所带来的微弱光辉以外,车厢里再也没有任何亮光,即使车窗外就是红艳似火的夕阳, 过道两侧的窗帘都被紧紧拉着,乘客们则蜷缩在被单里,只在床的角落露出一些个人特征。
抓着被单的手指、模糊的纹身、头发克拉克边走边停,一边在心底默默思考刚刚面对那个小女孩的熟悉感,一边祈祷自己不会再撞见任何一个认识的身影。
进入这节车厢后,梦境女巫同样走得十分小心。
有几次, 克拉克都察觉到了她忽然僵住的身体,她的心跳变快, 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像一只蜂鸟在轻盈地振翅。
接着, 搭在他臂弯中的这双手会做出一个轻盈的跳跃, 避开地上的瓶瓶罐罐,或者任何会发出声音的小东西。
梦境女巫的裙摆太长了,她几乎全程都在盯着地面,确保自己的裙子里没有忽然多出哪个沉睡灵魂的所有物。
这条紫色的裙袍,在骑着法杖飞行时显得有多拉风,日常生活里就会显得有多衰仔。
嘀哩。
本来把舞台让给梦境女巫表演的游戏系统忽然上线,遗憾地嘀哩了一声。
希斯莉
希斯莉汪的一声哭出来jg
在第二次跳跃过一个半打开的啤酒瓶,跨过地上乱扔的杂志后,只顾着低头的金发少女, 终于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氪星人宽阔、柔软的脊背。
希斯莉
克拉克“”
被忽然当作人肉坐垫的大狗狗没有回头查看“被害人”的状况,第一次延缓了那份细腻的体贴。
高速运转的大脑嗖然停止, 陷入宕机, 陌生的触感反馈回认知系统, 导致克拉克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在他迈出这一步后,有什么轻轻碰上了他的鞋尖。
“”
氪星人的心脏重重向下坠落了一次。
梦境女巫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她急切地攥住他的小臂,想要上前查看,但被克拉克一手完全拦住,严丝合缝地挡在安全的光明线后。
人间之神沉默着,假装自己的心跳没有在那一刹那飙升到二百码,将美梦瓶子一寸寸举高。
灯光一寸寸落在衣褶里,落在陌生的手上,照亮了陌生人仰起的脸庞,和那双空洞、寒冷的眼睛。
一节卧铺车厢,在有走廊的位置,通常也会有一张方便放置物品的小桌,以及小桌两侧可供折叠的休息位。
这个男人就坐在走廊这边的休息位上,一动不动。他的西装看上去极其脏乱,像是从土里把自己刨了出来,又闯到别人家的香槟塔里,来了一次有色液体浇头。
“”
人间之神为此陷入了沉默。
即使在克拉克肯特最倒霉的日子里,他大概也没有像这个男人一样狼狈过。
克拉克的第一反应是要和他对话,但梦境女巫扒拉他手臂的力道提醒了他,这节车厢里的规则。
他不能惊醒这沉睡的灵魂。
但梦境女巫没有提到过,这里会有活人。
这个男人是醒着的,即使他像一座粗劣制造的蜡像般颜色凝固、一动不动。
除非是为了制止即将到来的暴力讯号,克拉克其实不想贸然碰触别人的身体,所以他选择了比较稳妥的手语。
你好。
克拉克做手势道,你是谁请问,你可以挪开一点吗
下一秒,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的两条裹在西装里的、干瘦如同行尸走肉的手臂缓缓伸出,平展开来,阻隔了克拉克想要前进的道路。
你想要什么
克拉克木楞地望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又打了一遍手语。
男人和他对视着,眼睛眨也不眨。
在这样的视线里,克拉克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古怪的陌生男人并没有在真正地“看着”他。
那双漠然的眼睛扫视过人间之神的面孔,仅仅是为了寻找些什么。
克拉克“”
这就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了。
克拉克有些不忍地想。
即使他现在被男人拦了路,人间之神依然不想上手扯开男人抓住两侧墙壁的手美梦瓶子的亮度足够克拉克看清,那两只手已经瘦成了嶙峋的捕鸟蛛状,上面青筋暴凸,沉默地讲述着男人过去生活中的苦难。
他的指甲上面甚至有渗入其中的褐色痕迹,根据伤痕来看,那确确实实是男人自己的血。
在确认男人无法被轻易动摇后,克拉克这才回头查看梦境女巫的方位,并对她露出一副歉意的表情。
你还好吗
他担心又愧疚地指指金发少女红红的鼻尖。
我还好。梦境女巫笑着和他胡乱比划,这不算疼,我之前有一次撞在墙上,比这个稍稍厉害一点。
她的目光渐渐挪到克拉克背后的东西上。
希斯莉
她陷入了“超人为何如此好骗”的沉默中。
即使人间之神一开始阻挡得再严丝合缝,他作出手语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空隙,他这样一转身,就把梦境女巫之前偷看到的一星半点变成了七七八八。
美梦瓶子光线微弱,金光在瓶子里闪闪烁烁,但还是顽强地勾勒出了眼前男人的轮廓。
他过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肮脏的西装,以及空洞、寒冷、玻璃绿色的眼睛
它们不是玻璃绿色。
在它们微笑时,嫩绿色的春天应当出现。
希斯莉
梦境女巫即将挪开的眼睛顿住,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一点一点转回到刚刚的位置上。
这辆列车、这节车厢,躺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的沉睡者们,并不是系统凭空制造出的东西。
“”
某段遥远的存在轻轻一闪,回应了那双玻璃绿色的眼睛所带来的呼唤。
被尘封的记忆似乎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但希斯莉接受了它,没有选择再次推开。
内心充斥在奇怪的宁静中,她坐在空荡荡的思维空间里,抚摸过书本的书脊,准确翻到了写满字迹的那一篇。
这是那个总是给她带书来的男人。
在“白房间”里,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戴头套的人;他的白大褂前有一个银色的卡,其他人并没有;他可以单独进入“白房间”,其他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权限。
在第三次实验室时,希斯莉被拘束带反捆在车床上,正面撞上了他的目光。
这个男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某种柔软的情绪,奇怪、不忍,甚至愧疚,像书本里形容的嫩绿色的春天。
在那一天,希斯莉对男人的样子忽然印象深刻起来。
这和“他的脸孔是否比旁人俊朗”无关,一片灰暗中,他的眼神就会天然比其他人闪闪发亮一些。
渐渐地,希斯莉学会了数心跳。
三千,三万,三万六千零八下后,他就会带着新的书本来见她。
书本可以告诉她什么是春天,却没有告诉希斯莉,为什么每次男人看见她蹲在“白房间”最近的入口处,都会抱怨着将她拉起,一边象征性地替她拍拍裙子,一边从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柔软亮光来。
“你知道吗”
终于有一天,男人对她讲述了书本以外的事情。
“我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小女儿,几年前”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了,而是冲她笑笑,但希斯莉总觉得,他嫩绿色的眼睛,已经快要滚出泪珠来了。
下一个三万六千零八,她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学会了一个崭新的词,自顾自决定这作为“安慰”相当合适。
“她去了天国”
希斯莉记得自己揪住他的白大褂,这样追着他问,“天国、天国是个好地方吗”
男人望着她,张张嘴又闭上,仿佛成了一个风化的滑稽木偶。
“我希望是。”他语无伦次道,“是的,我希望是”
啪嗒。
一滴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希斯莉手背上。
第一次碰到“水”的希斯莉有点好奇,下意识地凑过去接,于是她的手心里渐渐有了一小汪水。
冰凉、透明。
眼泪原来不是嫩绿色的。
她那时候想。
在她面前失态地哭泣过后,男人来得就不大频繁了,可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陪她玩上好长一段时间,有的时候是陪她玩桥牌,有的时候是帮她用书搭起一间小房子。
有的时候,他还会给希斯莉讲故事。
讲他的小女儿,讲她是如何喜欢被父亲举高高在空中飞翔。
讲她的童言稚语是想成为一只能够长出翅膀的飞鸟。
讲他和他妻子去约会时,他的小女儿总是喜欢趴在玻璃窗上,向下欣赏城市里的景色。
“城市是什么”
在聆听这些故事的时候,难以想象的快乐从希斯莉的胸膛里窜出,她忍不住问。
男人让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在书本里读到的每一样事物。
在她想象好后,她需要自己用不同的语言复述出来,再由男人向她解释,这样的想象是错是对。
她学习了很多单词,父亲、家人、爱,男人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即使每一遍的意思都不一样。
“父亲坦诚。”
他说,“父亲爱。”
“家人陪伴。”
在他这样垂眸看着她时,希斯莉觉得他又要流泪了。
“爱温暖。”
“像衣服、像房间的地砖一样温暖吗”
她有点迷惑地问。
“温暖到你不惜一切代价,都想要留住她们。”
男人回答。
他的声调在说出这些话时显得无比笃定,就像在说“太阳是热的”或者“草是绿色的”一样,于是希斯莉将他说过的话一一记下,当作真理奉行。
希斯莉从来都没有计算过他来了几次,就像她明明知道一分钟心跳有多少下,却从没在脑海中计算过这个问题。
随着他每一次到来,他的笑容越来越苍白,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重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尼古丁燃烧的气味。
希斯莉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她读完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又躺在地上,数了三十万六千零八下心跳后。
他的脸色比“白房间”的墙壁还要难看,让她跟他过来。
她去了。
地面上到处都是红色,有一股蛋白质烧糊了的气息。
凉气从脚底一直渗到指尖,希斯莉想要回到“白房间”穿上鞋子,他却只是推着她,让她跑,跑得再快一点。
跑啊。
他的手像冰冷的钢铁,推得希斯莉身上的骨头硌啦作响。
跑啊快点
不要回头
他的呼喝跟在她身边,像极了凶悍的野兽,绝望、刺耳,让人遍体生寒。
希斯莉眼前刹那间一片模糊,眼泪刺痒地从脸颊上滚落,痛得她在那一刹那弓下身子,几乎无法移动,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刹那,每一件都让那时的她完全无法理解。
但她还是继续向前奔跑着。
嘭。
嘭。
哪怕枪声在她背后响起。
哪怕痛苦的喊叫声变调为濒死的鸣喘。
嘭。
嘭。
哪怕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冻僵了。
希斯莉还记得自己在雾气里飞奔,跌跌撞撞,意识模糊却不敢跌倒,把舌头和嘴唇咬得稀烂,直到口腔里的腥味盖过喉咙中的血气。
在跑了很久很久之后,希斯莉终于停了下来。
雾散了,露出后面她所熟悉的雪白墙壁。她的书籍们以老样子被丢在地面上,连同她离开时随便踢到一边的鞋子。
脚上沾着已经凝固的血,希斯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去白房间了。
站在超人身侧,希斯莉盯着那两片破皮的嘴唇,看着它们如何上下擦碰,风霜揉搽过这双曾经笑意柔和的薄唇,他们现在干涸如同冬夜里的土地。
它们发不出声音。它们不再年轻。
但男人教过她如何阅读旁人的唇形。
假如双唇微张,会发出这样的音节;舌尖上扬、抵住下颚,又是不一样的声音由于听不见声音,希斯莉从来都学得不好,只能懵懵懂懂猜出一些。
“带我、”
这个奇怪的男人重复着。
“带、我、回去。去。我的女儿,跑女儿”
在短暂确认过梦境女巫的身体状态后,克拉克迅速扭回头,同样捕捉到了男人蠕动嘴唇的动作。
他有点不太自在,但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挪动方向,试图搞清楚男人来之不易的回应。
一股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量传来。
克拉克转头,金发少女的袍角从他身后划过,转而停在他的身侧。她终于来到美梦瓶子的范围,细碎的光晕停留在梦境女巫平静的脸上。
在他垂下目光时,她同样回视着他,眼睛里充满深紫色的悲悯与忧伤,仿佛石子没入河流中的漩涡。
放下灯。
作为超人,克拉克一向认为排查世界上的不合理性是他的责任。
他不是第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的心软曾让他犯下不少过错,而克拉克已经通过巨大的代价学会了这一课。
可正在此时,少女再次摁下他的手臂。
请不要再看了。
她的眼神这样对他说。
顿了顿,人间之神稍稍怔忪着,还是为这个请求垂下了手臂。
光点朦胧地照亮了车厢里的地毯,黑暗卷土重来,听觉、视觉一盖被死寂吞没。在克拉克茫然的注视下,希斯莉弯下腰,望着男人空洞的嫩绿色眼睛。
“带你回去。”
她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无声耳语道。
所以果然是某种梦境女巫特有的仪式吧
克拉克震惊地想。
梦境女巫第三次碰上他的小臂时,克拉克意识到她的力量在微微上抬,因此跟着抬起了手臂,美梦瓶子的辉光照亮了小小的区域,也照亮了没有奇怪男人阻隔的走廊。
后者已经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梦境女巫身侧。
克拉克“”
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克拉克严肃地凝视着梦境女巫平静的脸色,从心底缓缓升出了某些真挚的钦佩之情。
希梦境女巫斯神秘仪式莉本身却并没有感觉到这丝奇妙的变化。
在获得死而复生的亡者后,她对于“无人岛无伤炸毁”这种级别的声势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现在只想光速卸马甲走上下班路,将克拉克肯特送回他自己的地盘,最后把亡者拉到亡灵洗剪吹购物一条龙中心,把他打理干净,塞满食物。
后半节卧铺车厢,人间之神还在尽职尽责地把自己当作人间探照灯,希斯莉则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摸起鱼来。
亡者倒是相当适应没有光线的黑暗,他在黑暗中似乎比面对光明还要如鱼得水,希斯莉想了想这份如鱼得水的来由,忍不住觉得有点心酸。
在一路摸索到卧铺的推拉门后,克拉克第一个拉开了门,并单手撑住了不断滑动、试图自我关闭的房门,阻止它以“哐”一声巨响,磕在卧铺车厢的门框上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在克拉克的人生中发生过,梦境女巫则继续站在黑暗中,从左手袖口撕下长长一条宽布,折了几折,绑在亡者的脸上。
她又如法炮制,把右手袖口撕得对称,扯成两块小布包,塞入亡者的耳廓中。
如果情况允许,希斯莉甚至想为自己的聪明机智小海豹拍手但情况并不允许,所以她选择先走到门外。
果不其然,在黑暗中呆了这样久,被堵了耳朵,捂住眼睛的亡者还是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她刚一朝着门口走去,他就紧紧跟上来,像只亦步亦趋的吉娃娃。
在他们走出卧铺车厢后,克拉克一个放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塞进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生生阻挡了一次噪音磕碰。
他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这样做根本不能算是牺牲自己而且希斯莉疑心,被磕坏了的玩意并不是坚若磐石的氪星人,而是略显变形的车厢门和车厢门框。
希斯莉“”
三秒钟后,当着希斯莉过于明显的视线,克拉克心虚地露出一个微笑,伸手到背后,把略显变形的车厢门和车厢门框都捏回了完美的直线形,再将它们体贴关好,务必保证做到磕碰痕迹比一只蚂蚁爬过还要浅。
希斯莉靓女无语jg
克拉克无辜,且会摇尾巴。
看超人的熟练程度,不知道这样做已经蒙混过关了多少次。
但希斯莉并无意戳穿他的蒙混过关。
“自由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她笑着问。
克拉克听着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是的,”他说,“我从来没这么期待多说几个字过。”
梦境女巫转了回来,车窗外似乎越来越沉的夕阳照亮了她晨曦般的金发,也把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吹到克拉克面前。
“给我你的地址。”
梦境女巫说。
克拉克“欸,可以倒是可以。”
经过这一圈历险,梦境女巫在克拉克心目中的等级已经从熟悉且有好感的人晋升为可以作战的队友。
警惕心被这两个头衔降得格外低,他很自然地接过梦境女巫手中忽然出现的纸和笔,在上面写下自己公寓的签收地址,将纸和笔递还给默默伸手的梦境女巫,并在完成这些步骤后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对。
“等一下你不是不可以干预现实的吗”
克拉克眨了眨眼,“我很欢迎你来,但我只是确认一下。”
“是这个家伙要把东西寄给你。”
梦境女巫一把将旁边安静的亡者拽了过来,没等克拉克问出任何事,她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他说自己有未完成的心愿,因此一直在尝试着重返人间那间卧铺车厢里的确实没有真正死去的人,这样技术上来说也没错。”
克拉克被劈头盖脸而来的狂风暴雨袭击,只能无助地点点头,“嗯嗯”两声。
梦境女巫把旁边安静的亡者再次推了回去,挥起两个被扯破的袍子,发表她长长段落中的最后几句。
“我刚刚有拜托他,等他一回到现实世界就把你的那箱礼物寄还给你,这他是办得到的,虽然我办不到;这样你就有他的电话号码,而他也会有你的地址双赢局面,是不是很好”
克拉克没太懂,所以他沉思了一会,心虚地“嗯嗯”了两声。
“总之就是这样。”
梦境女巫拍了拍他的肩,另一只手从裙底再次掏出一个小瓶子。
克逐渐熟悉拉起来呢克一边面不改色地迅速避开,凝视着另一面带有橘红光辉的火烧云,一边摊开一只手,让金发少女把小瓶子也放进他的手心。
“这个你自己带回家,这里面是备用药片,下次你再过来,我们就要制作更多新的药片了,所以你回来的时候不要忘记你的礼物。”
梦境女巫干脆道,“连同美梦瓶子。记住了,这两个瓶子如果碎了的话,要我重新捉捕可能会花上很长时间。”
熟悉的拉扯感在克拉克的双腿上产生,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将他拉入温柔的泥沼。有过上一次的经验,克拉克相当清楚,这是他即将因为规律作息而醒来的前兆。
他握紧手中一大一小两个瓶子,跟希斯莉和亡灵都相当礼貌地道了别,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一时间,车厢里只剩下一位双眼双耳都被堵住的亡者,以及披着马甲的希斯莉。
“我要带你回到现实世界了。”
她忽然开口道。
亡者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仍旧相当迷茫。
他的嘴唇在颤抖,看上去又要重复一遍让希斯莉不动声色心碎的词语。
“不要害怕。”
希斯莉轻声说。
她从原本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卸了梦境女巫的马甲,走到亡者身边,轻轻覆上他沾满血液的双手,把脸埋在上面。
出乎希斯莉意料,在她碰上亡者粗糙的指节时,对方也停下了若有若无的战栗。
“希斯莉。”
亡者被紫色布料蒙住的双眼直对着希斯莉的眼睛。
“你说什么”
“希斯莉。”
他重复道,过了一会,才渐渐颤抖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希斯莉“”
她正惊喜于对方忽如其来的恢复,一时间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
亡者似乎把她的疑惑当成了某种肯定的回答,转而全身都开始颤抖。
他难听粗粝的喉咙由于悲伤出现了些许改变,开始过渡到希斯莉记忆里温和的嗓音,“你怎么能你我没能带着你跑掉吗”
“”
希斯莉一时间觉得很好笑,又觉得好悲伤。
“叔叔。”
她喊出了那声很久以前的称呼,“我现在有新的事要找你帮忙了。”
“什么事情”
他果然上当,不再追问刚刚的问题。
“和我重返人间。”
希斯莉低声说。
早上七点五十分,希斯莉和提姆一起出了韦恩庄园。
刚一上车,歪倒在柔软的真皮车座上,提姆就连打了三个哈欠,连睫毛都被泪水黏得死死的,上睫毛和下睫毛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
一整晚都在熬夜寻找红头罩、标记了对方三个安全屋、却最终没能逮到具体位置的红罗宾绝望,且缺觉jg
在“长相漂亮的恶魔贤妻良母般送往礼物就神秘消失”后,恢复了元气的希斯莉又有了新的朋友前来拜访。
而布鲁斯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身。
让达米安带着希斯莉出来玩,还不如让一头大象带希斯莉出来。
而让希斯莉自己出来,还不如让达米安带着她出来。
这句话虽然不是布鲁斯亲口说出,但他的眼神已经完美将这句话复制黏贴了一百次,打印成a4纸大小,甩在提姆面前。
公司事务是他,夜巡检查是他,由于脾气较好,带妹妹也是他。
红罗宾在这五分钟发出想要单飞的声音jg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悄悄摸过来,在提姆肩上轻轻一搭,像只小猫咪在伸出试探的爪爪。
提姆“”
他一边和睡魔疯狂做着斗争,一边困倦地掀起眼皮,望着自己这么早起居然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的便宜妹妹。
“躺过来,哥哥。”
她脸上挂着一点天真的微笑,细声细气地说,“睡一会吧,我们还要很久才能到。”
换做平时,提姆死都不会听从这样的建议。
但此时此刻,咖啡因已经从他的血管里逆流而上,冲入大脑,把一切撕扯成睡魔大人的狂欢盛宴。
因此,他只是本能地点了一下头,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抱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接住了他胀痛的脑袋,而一条轻飘飘的东西擦过他的眼角,把湿漉漉的生理性眼泪都抹得一干二净。
“”
希斯莉看着已经呈现昏倒状态的便宜哥哥,从内心往外升起了一股同情。
她升起挡板,从小包中拿出手机,点开一个静音了的游戏,一边无所事事地在上面点过几下。
一只看上去相当愤怒的小鸟划过了屏幕,并没有成功击打到敌人。
与此同时,在和手机平齐的虚拟光屏上,肯发来了消息。
叔叔很安全。
过了几秒钟,一张照片被发了过来。
希斯莉凝视了一下手机画面,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划了一道抛物线,让小鸟撞上它真正的敌人,这才开始光屏。
韦恩家的车里面都有无数个摄像探头,如果可以举起另一只手机伪装,她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暴露自己奇怪的行为。
这时候,照片也渐渐加载出来。
男人避开了镜头,双唇紧抿。
在酒店昏暗的光线下,他身上那件柔软的丝绸衬衫泛出暗银的色调,扣子开了两颗,一路挽到小臂,左手无名指戴着朴素的银戒,右手则有一块价格八位数的腕表悬挂在他浅麦色的手腕上,弥补了那里的空空荡荡。
肯很显然给他剪了头发,枯草似的可怕发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即将走红毯的好坞男星比起,都不遑多让的时髦发型。
银灰色的短发、罕见的嫩绿色眼眸,以及年长的、疲惫的英俊。
如果将这张照片发布到网络,这位半小时前还会产生应激反应的亡者,会在半个小时后收获网络世界里百分之九十九真情实感的喜爱。
希斯莉小海豹鼓掌jg
在最开始,她的衣服就都是由肯搭配的,在这点上,希斯莉对另一只自己十分放心。
至于酒店昏暗的灯光,以及还未出镜的墨镜那是希斯莉自己要求肯去做的。
作为在黑暗和死寂中受困太久的亡者,假如像正常人那样接触到阳光,甚至只是明亮一些的灯光,都会立即致盲许久,而听力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能一点一点脱敏,一点一点熏陶,通过一遍一遍练习,重新找到成为正常人的方式。
一开始只是亮度一的光芒,现在亮度三十二都没有问题。
肯大概估摸着她看完了照片,第二段话又发过来。
可以倾听一部分轻柔的古典音乐。
见面估计要在酒店。
希斯莉一边读这些短信,一边心不在焉地扒拉了一下屏幕,一只小鸟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径直落入敌人堆中,把所有敌人都炸成了一堆堆灰烬。
希斯莉
希斯莉高端的玩家,往往只需要朴素的高兴方式jg
提姆是在一片小小的游戏声中醒来的。
他的意识从昏蒙中挣扎而起,身体却安详地躺在原地,双手在胸前交握,仿佛可以被就地埋葬,神志终于因为这一小会的睡眠恢复了许多,甚至觉得神清气爽至极,还可以再熬夜四十八个小时
平时的真皮座位有这么软吗
与此同时,女孩子身上微微的热度,带着甜美的香草馨香传入他鼻端。
提姆“”
他僵硬着脖子,朝着自己的两旁看了看。
左边的视野,是希斯莉今天穿着的白色纱裙,以及沉迷打游戏的希斯莉本体。
右边的视野,则是希斯莉今日穿着的白色过膝袜。
红罗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的,在这十几年的生命中,他第一次睡到了来自妹妹的温柔膝枕。
而这是家里其他人还未享受过的尊贵待遇。
“我醒了。”
提姆强撑着镇定,在微型耳麦传来掐爆他狗头之类的声音之前,平静地提醒了一句希斯莉。
“唔。”她这才回过神来,把游戏放到一边,弯下腰看着他,“你睡得好吗”
获得了两个小时睡眠的红罗宾是的jg
“我睡得相当好,谢谢你。”
他坐直身体,拉开挡板,对着后视镜整理睡歪的领口和头发,真心实意道,“我们可以走了。”
“没关系。”
希斯莉跟在他身后钻出车门,她今日穿了相当温柔的白色纱裙,配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大氅,还有一双带有毛茸茸球球的高跟鞋,在哥谭寒冷的气温下,显得格外娇俏纤柔起来。
提姆都感觉到了车内与车外的对比,忍不住站在原地,打了个寒颤,她却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改变过。
红罗宾
红罗宾现在的女孩子都已经这么勇了吗
希斯莉抱紧怀里的加布里埃尔羽毛
他一边在心里对刚写上的娇俏纤柔打了个问号,一边快步跟上希斯莉。
作为哥谭人,提姆对眼前的建筑物还是具有一定了解,韦恩家常年在这家酒店有一间总统套房,所以红罗宾对这里虽然谈不上熟悉,但总比希斯莉要好上许多。
“在哪里”
他用手完美地遮住一个哈欠,重新整理出精神抖擞的状态,凑到她旁边问,“需要帮忙吗”
“这里是哪里”便宜哥哥乐意帮忙,希斯莉干脆就把消息上的房间号指给他,“我在找这里。他就在这里。”
红罗宾低下头,认真辨认了一下上面的数字与字母,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那是顶层。”他平静地说,“和我们家的那间套房是隔壁。”
“是吗”
希斯莉果然高兴起来。
提姆一直觉得她像一朵小向阳花,微笑的起因也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却能感觉到持之以恒的快乐。
他让这个小姑娘牵着他的袖子,一路将她领到门口,确认了门牌号的正确,将她挡在身后,伸手敲了敲门。
“你好,先生。”
他平铺直叙道,“我们到了。”
三秒后,门向内旋开。
在提姆平淡中暗含戒备的注视下,他这次所戒备的对象就立在房门旁,在对上他的目光后,含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脸上有一种年长男人特有的英俊感,仿佛魅力已经被加到了顶级。
红罗宾正打算回礼,那边的希斯莉已经高高兴兴地尖叫了一声,乳燕投林般蹦到中年男子面前,张开双臂。
后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将她高高举起,逗小孩一般宠溺地将她抛了抛。
“叔叔”
女孩子的笑声清脆而甜美,那个词就显得格外清晰,让人想忽视都难。
提姆“”
布鲁斯“”
抛了两下,这位年长且英俊的男人就将希斯莉放了下来,他先是走过去和提姆握了手,然后蹲下身,自然而然地帮希斯莉摆好拖鞋。
“请进。”他的声音像温度正怡的咖啡般醇厚沙哑,“我没有名字,而我的朋友们喜欢叫我格雷伯爵。”
在门口时,提姆还没来得及瞧见这间总统套房的全貌,现在他半只脚刚刚踏入,就被扑面而来的“成熟”气息糊了一脸。
灯光昏暗,十分具有朦胧的意境。
其实是在治疗眼睛。
古典乐在背景被调得很轻,提姆不禁认出,现在播放的是西小协第一乐章的结尾。
其实是在治疗耳朵。
整间套房里,只有酒柜有被使用过的痕迹这位格雷伯爵,在他们进来之前,似乎在自娱自乐地调酒喝。
其实是在治疗喉咙。
格雷伯爵走去了厨房部分,去给他们端上饮料;希斯莉则丝毫不见外地跟着他绕圈过去,像一只兴致勃勃的小猫咪。
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jg
然而提姆却感觉到一阵幻觉般的胃痛。
“那又是一个希斯莉的朋友”
蝙蝠侠声音冷沉,似乎还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红罗宾疑心自己听错,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不是。”
“她没有男朋友。”
蝙蝠侠咬牙笃定道。
“不”提姆迟疑道,“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和您争抢父亲的资格。”
“啪”地一声巨响传来。
韦恩大宅那边,蝙蝠侠似乎直接捏爆了什么东西。
“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沉默片刻,布鲁斯风雨欲来的声音传入红罗宾的耳麦。
提姆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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