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谷中升起了一弯残月,沈寒静静斜靠在山壁上, 意识逐渐朦胧起来了。
他每次睁开眼, 都看见不远处的水潭边, 楚天云仍呆滞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不知过了多久,沈寒感到身体被人拨动了。
他再次睁开眼,看见眼前一个净面小生, 正无声蹲在自己面前。这身着白衣的净面小生不是别人, 竟是楚天云。
他已在水边仔细洗净了自己乌黑的嘴巴和牙齿, 脸上用墨勾染的地方,也都洗的干干净净了, 就连乌黑的指甲也已经截去洗净了。
只可惜他那右边脸上,留下了一条深刻的新鲜伤口,浸出了些微血液,缓缓流了下来。这种伤口即便愈合了, 也会留下醒目的疤痕。
沈寒知道这一剑是他划的,看向他时, 眼神露出了些许愧意。
楚天云看见沈寒的神情,却双眼如月牙一般, 露出暖暖的一笑:“不怨你。毕竟,你伤的比我重, 都快死了。”
可就是这一笑, 他脸上深深的伤口里,又挤出了淙淙鲜血来,沈寒心里一紧, 把脸别了过去,不再看他。
楚天云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一个山谷里的怪物,瞬间变成了世上的凡人,他的气韵竟像是私塾里不谙世事的白面小书生。
他把沈寒手臂一抬,揽在自己的脖子上,接着站起身来,把他背在了身后。
沈寒以残存的气虚弱地挤出一句话来:“你……做什么。”
楚天云寻着月色朝风烟谷深处走去,他漠然说道:“你这种人,不该死。就算你死了,我也得不到什么了。”
……
此时风烟谷中没有风,亦没有烟雾,只有静谧无声的月色,还有一人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寒再次用力睁开眼睛,他看见楚天云把他背到了一个山洞中的黑水潭边。
把他放下后,楚天云又将他抱进了水潭里,让沈寒泡在水池边上。
沈寒在黑水池中渐渐苏醒了过来,他觉得胸前热辣的伤处,似乎涌进了一丝凉意,疼痛渐渐止住了。
楚天云则坐在山洞的石壁前,只见那面石壁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铜镜,他静静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是一笑,脸上则又涌出一股鲜血来。
“你为何……杀我,又为何救我……”
沈寒在黑水中闭目养神,他每吐一字,胸前骨肉便挣裂一次,痛得他咬紧了嘴唇。
楚天云面色从容,眼角又弯起一笑:“你不必再出声了。若你真想知道,只听我讲便是了。”
沈寒泡着黑水,渐渐陷入沉睡,他在半梦半醒的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听见了一些往事。
那年一个漆黑的深夜,十三岁的楚天云正躲在柴火垛里,两个刀子匠正翻找咒骂着他。
“臭小子,你家里人把你送来宫里,你心里还没点数不成?”
楚天云窝在柴草里哭叫着:“我不要当太监!我不要当太监!”
另一个刀子匠确是个耳软的,他好言劝道:“孩子,你村里的三老四少都做了证了,你也画了押了,怎么还反悔呢?”
说罢那刀子匠一把把瘦弱的楚天云从稻草里薅了出来,他另一手拿着一个苦猪胆,示与他看。
“孩子,用了这苦猪胆就不疼了。我手艺甚好,将来你绝不会一辈子尿裆。且跟我们回敬事房去吧。”
谁知楚天云竟死命嚎啕地挣脱了身,一溜烟儿的跑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在宫里疯狂地奔跑着,见后面的刀子匠没有追上,他便悄悄窝在了一处假山里。
不过三更梆子过后,楚天云很快被两个太监发现了,把他带到了尉迟皇后的面前。
沈寒听见他说尉迟皇后,缓缓从池水里坐直了身子,他睁开眼,望着铜镜前神情哀婉的楚天云。
“她那晚用手摸着我的脸,说我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她还说会把我一辈子藏在她身边!”
说着说着,楚天云脸上落下两行清泪,其中一行泪涌进了面庞的伤口里,与鲜血交织着又流了下来。
“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我出了宫,为什么我没有一直在她身边对不对!”楚天云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爬向沈寒。
沈寒缓缓摇了摇头,他真的不想知道。无关人的无关事,在他将死之际,并不重要。
沈寒此刻唯一还想知道的是,为何杀了他,楚天云就能回到皇后身边。
其实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想杀他的人多的是,大多数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又何必去知晓其中一个刺客的故事。
“你难道不想知道,其实她心里一直有我吗?”楚天云凄楚地哭着。
此刻沈寒心中烦闷不言,楚天云仍喋喋不休着。
“都怪那大国师,若不是他发现了我,我怎么会被赶出宫去!”
沈寒这才睁开眼,这故事竟和他最敬爱的师父有关。他想在死之前回忆起师父的温情。
楚天云逐渐冷静下来了。
从后话得知,他被驱赶出宫后,沦落街头做了乞丐。有一天一个高手找到了他,告诉他要想让伽罗皇后再见他,就得杀了密养在沈家的三皇子,带着三皇子的首级去皇后面前邀功。
从此之后,他便来到了风烟谷中练功,等待时机的到来。
“说好把我一辈子藏在身边的……说好的一辈子……”
楚天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她一定早把我忘了,我这张脸,她说她早就看腻了……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沈寒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之所以对待容貌认真到痴狂的地步,一面是极度的在意,一面是极度的不自信,就仅仅因为被一个女人抛弃了。
沈寒叹了一声,接着闭目养伤。
这黑水池的确有奇效,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胸前已经不痛了,只剩下清凉舒适的感觉。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他转头望见一袭白衣的楚天云,正拿着一把玄铁黑剑站在铜镜前,往自己的左脸上,狠狠划了一道。
这时左右两侧的脸,都有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了。
“你……”
沈寒不顾晕血,他用尽全力爬出了黑水池,朝着楚天云走去,想要拦住他。
楚天云却没有停手,紧接着又朝着自己的脸,砍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他朝着镜子,露出了最后一个弯月般的暖笑。
“想当年小生我花下闲行,有自百蝶随舞。这张脸,如今我也看腻了……”
紧接着最后一剑,划向了自己的脖子……
待沈寒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一切都晚了。
楚天云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气音,他朝着沈寒张了张嘴:
“今日迎新……明朝弃旧。你同我……也一样……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说罢他扭过头去,便断了气。
半日前,平陵山外积雪累累的山道中,正缓缓行着一辆高头大马车。
朗朗日头下,老苍皮着一身鲜亮的花夹袄,坐在车前赶着车,花白的胡须在冷风中舞动着。
车内何皎皎和祝红书对坐着,祝红书正用一块软鹿皮,细细擦拭着她的那把阎罗斩大刀。
就在此时,皎皎忽然捂住了胸口,她神色十分痛苦。
“何大人怎么了?”祝红书默默放下了手中锃亮的大刀。
皎皎回过神来,不断深呼吸着:“没什么,忽然心慌的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祝红书却翻开鹿皮,继续擦拭着大刀:“我所知的何大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从未心慌过。”
皎皎掸了掸衣襟袖口,坐直了身子,扶好了头顶的乌纱帽。
她正襟危坐:“不错,除却为生民立命之事,便没什么可在意的。”
“吁~~~~” 老苍皮勒停了马:“何大人,前方有人拦车。”
皎皎刚要揭开帘栊,却被祝红书一把拦住了。
祝红书飞身钻出了马车,红衣飘飘地落在拦车人面前。那两个拦车人,竟是两个白脸净面的小太监。
小太监朝着马车鞠了一躬:“何大人,皇后娘娘懿旨,令您万万不可踏入这鸿儒族的境内,还请您回车转马,返还平安都去吧。”
沉寂片刻后,车内才传出皎皎清朗的声音:“本官提刑之职,是授于皇上,还是授于皇后?当今皇后,可有插手提点刑狱公事鉴察的权利?”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这……”
老苍皮却慌忙跳下马车来,朝着两位太监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皇后之命,何人敢违,我们回车便是,回车便是。”
何皎皎掀开车帘,一身华服,峨冠博带。
她下车来到两个太监面前,面无惧色:“二位公公,伽罗皇后禁我入鸿儒族境地,可有缘由?”
小太监面色十分为难:“皇后娘娘没说。只说您万万不可进去,若没拦住您,我们回去可是要被治罪的,还望何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
何皎皎再拜过二人:“二位不必忧心,何某并非那等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之人,我不去便是了。”
她转身朝向老苍皮:“回转马车吧。”
马车转回去行远后,那两个太监才使出轻功,飞身踏雪地离开了。
皎皎坐在车内望着那两个凌空飞驰的人影,只感叹牛顿生的太晚,盛朝这时有时无的地心引力,他是管不着了。
“老苍皮,此地为何地?”皎皎望见外面山坡上梅影重重,香气沁人心扉。
“回何大人,此地为平陵山,高接青霄,崔巍险峻,风景好着呢。”
皎皎放下车帘:“那今晚便在此地寻个客栈歇歇脚吧,我便留下几日,视察此地官民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管男人女人,凭借姿色依附他人总不会有好下场~
寒儿岂是这等绣花枕头,也该是他改头换面的时候了
咱们平陵野少就要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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