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天, 徐懿发帖子来赔罪,说请苏芙去城外的别院坐一坐,那儿新进了不少肥美的鱼, 邀着苏芙吃道全鱼宴。
苏芙闲着也是闲着,欣然前往, 那别院种满了枫树,入眼一片火红,一直烧到天边,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 走在上面能听到清楚的碎裂声。
桌子上摆满了鱼做的菜肴, 有几道菜正是按照苏芙给徐晟的菜谱做的,苏芙吃得还算满意, 她眼见徐懿没怎么动筷子,只一个劲儿地喝茶, 知道这宴席其实就是按照她的口味来的,徐懿就是作陪。
苏芙知晓这算是徐懿赔罪, 她放下筷子,笑道:“你这些日子总把我约出来,看来你身子好多了?”
徐懿抿着嘴笑了笑, 她支走旁人, 托着茶盅的手有些颤抖,她虽然是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我这些天,总是想着一些事儿。”徐懿垂着眼帘, “有些事情我憋了好多年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是会憋出病来,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一身的病。”
苏芙已经做好了当树洞的准备,在心里搜刮了一圈安慰人的话语,正襟危坐等徐懿向她倒苦水,可等了半天,徐懿都没有开口。
苏芙看过去,正瞧见徐懿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徐懿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轻声道:“芙芙,我与你一见如故,我些事情,我宁愿找你来帮我做决定。”
苏芙拍着胸膛道:“你只管说,我自有见解。”
徐懿咬了咬唇,她微皱着眉毛道:“……若是,若是你听说,你最爱的人,杀了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苏芙没料到徐懿一上来就给她整个大的,她斟酌着话语:“若是有隐情……说实话,这种亲情和爱情间的博弈,我向来是怕做的,若是真要我选,我怕是只会逃避。”
徐懿苦笑道:“你这样潇洒的人,也会害怕什么东西吗?”
苏芙一摊手,有心逗徐懿:“我当然有怕的东西了!我最怕的就是黄焖鸡里扮演成土豆的生姜,一不小心咬一口简直要我老命。”
徐懿笑起来,她细声细气道:“你就会开玩笑,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叫你添麻烦了……那日画舫上我心中有事,匆匆离去,怠慢了你,你可千万海涵。”
“我不怎么在意,你没必要这样客气。”苏芙笑道,“你往日傲气得很,如今这样客气,叫我吓了一跳。”
“我那日是见到了一个人。”徐懿毫无征兆道,“苏梓翼来京都了。”
苏芙心中一紧,她早就料到是因为这件事,心里跟明镜一样,但一直念着徐懿的身子不好,也没有把话挑明,没想到是徐懿自己先说了出来。
“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徐懿绞着帕子,手指关节发白,“我那日见你的神色,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苏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知道徐懿是否已经确定是苏梓翼杀了她父亲,又是否知道当年徐父和苏家的事情,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懿等着苏芙开口,苏芙等着徐懿开口,房间里静悄悄的。
徐懿先忍不住了:“你看,我这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自己入神了,把你晾在这里,实在是对不住。”
苏芙道:“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徐懿张了张嘴,她把帕子叠好,受进袖子里,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直接过,她有些愣,但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苏梓翼很小的时候就在我们家里了,”徐懿开了口,“在我的记忆里,我刚记事时,家里除了我哥哥,还有一个外姓的男孩,是我爹爹的养子,那就是苏梓翼。苏梓翼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过人天赋,无论是什么招式,只要他见一次,他就能照着比划出来,我当时相当羡慕,便缠着爹爹,也想学习武术,爹爹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就请了峨眉的大能教我,可惜我吃不得苦,也没什么天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苏梓翼不一样,他比我努力多了,他刻苦到人们都忘记了他的天赋。”
苏芙喝了一口水,徐懿沉默了一会儿,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喜欢盯着一个位置不放,目光没有焦点,涣散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被爹爹管得严,向来不许我出去,哥哥也是很听爹爹的话的,也跟着管我,可苏梓翼不一样,他总是会想方设法溜出门,然后给我带街上的小玩意儿,”徐懿的眼睛弯起来,“我记得每年夏夜,我热得睡不着,就会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看星星,苏梓翼就蹲在窗户外面,跟我讲他听来的故事,几乎每个我睡不着的晚上,他都是这样陪着我度过的。我不用起早床,他却要早起练武的,我有时候经过院子,看他困得头跟鸡啄米一样点着,却还强打着精神扎马步,心里又自责又好笑,我也劝过他算了,可他每次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的窗边。”
徐懿笑起来,带着一点小女孩的娇憨:“我也问过他,他怎么知道我哪天睡不着,他说,只要经过我院子的时候,看到窗前有一盏小灯,就知道我又失眠了,我要及笄的前一年,爹爹也问过我,我有没有如意郎君,我不假思索地说了苏梓翼的名字。”
她的笑容慢慢变淡了:“当时爹爹的笑容明显一僵,坐在一边的苏梓翼也没有说什么,可就在第二日的晚上,他不辞而别。”
苏芙挑了挑眉:“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徐懿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苏芙,“我听闻有人说在奉天看到过他,就不管不顾带着人赶往了奉天,刚到奉天,我就接到消息,说爹爹病倒了,我便又匆匆赶回京都,刚到京都,我就被告知,爹爹已经去了,天气太热,立马就下葬了,我连爹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在奉天和京都两头跑,最后谁也没见到。”
徐懿弯下腰,她捂住脸,带着哭腔道:“芙芙,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爹爹病成那样,我都没有立马回京都,我当时还在奉天停了一天,就因为我派人去找苏梓翼,那人说马上就要有消息了,叫我等一等,就是这一天,让我连爹爹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这辈子都记得那一天,我想着爹爹身子向来强健,多等这一天不会有事的,谁知,谁知道……”
苏芙站起来,走到徐懿的身边,一只手放到徐懿的背上,轻声道:“你也没有预料会是这样。”
徐懿放下手,双目含泪看着苏芙:“可我知道了爹爹生病,我却还不立刻动身回京!后来又有人告诉我,说,说爹爹的病来得凶猛,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倒更像是被人下了毒!他们便有人说是苏梓翼下的毒!”
苏芙吞了一口唾沫:“这只是流言蜚语,没有证据。”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梓翼根本就没有理由给爹爹下毒啊!爹爹养他这么多年,他的吃穿用度和我哥哥差不多,他为何要向爹爹下毒!”徐懿泪光闪闪,“可我又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若真的是苏梓翼给爹爹下的毒,我不也成了帮凶了吗?苏梓翼给爹爹下了毒,我却离开了京都,若我留下来,是不是会早一点发现爹爹不对劲,是不是爹爹就不会死了呢?”
苏芙把要说的话吞了进去。
人总是这样,会因为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而后悔,明知道无法改变,却还一而再地假设,一而再地自责。
徐懿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去年,对,就是去年,我收到了苏梓翼的来信,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送到我手上的,我只知道他现在成了武林盟主,他有很多眼线,他还随信给了我一块令牌,说凭借这个令牌,可以成为青玉楼的座上宾。”
苏芙眨了眨眼:“那日的令牌不是你们徐家的?”
徐懿摇了摇头。
“我那日见到他了,”徐懿笑着,“我看到了,他穿着一身紫衣裳,骑着雪白的马,从桥上经过,他比以前更英俊了,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不是惊喜,也不是讶然,而是在担心,若是我哥哥知道他来京都了,我哥哥会不会对他做什么!你看!我自己都信了是他对我爹得下的毒!”
苏芙沉默着,一下一下抚摸着徐懿的背,她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她能给的只是肢体上的安慰。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
夜色茫茫,下起了小雨,街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泥土的气息,冰冷的雨滴被风吹着飘进伞里,跟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一个高挑的人影从小巷口走过来,那人撑着鹅黄的油纸伞,穿着青莲色的圆领袍,在夜色中,衣裳更接近紫棠色,银色的腰带束缚着他劲瘦的腰,兽头腰扣立在腰带正中央,张着嘴,露出满嘴寒光闪闪的银牙,他腰间挂着一把黑金色的长刀,刀鞘在黑夜中泛着流光。
他一脚踩在青石板地上,肮脏的泥水在他的锦靴边溅开,他毫不在意,冷峻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像是个掌控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一举一动都带着萧杀之气。
这人在一间院子前停下,院门没有落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他进了院子,抬起那双亮如星辰的鹰眼。
主屋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一身天水碧广袖长袍的男子,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在这寒夜里显得宛如鬼魅。
“你来了。”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道,“我等你很久了,苏梓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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