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龙胆

    驻足于这幽静清雅的小院前良久,聂晓犹豫再三后终究还是跨步而入。

    竹篱上五颜六色的龙胆花簇簇绽放,虽说已经快过了花期,但这院子里却似是与天外隔绝了般并未受到时节与天气的影响,依旧是繁花满院十里飘香。

    这里她是曾从蓝氏门生嘴里听说过的,算云深不知处禁地之一,蓝氏双璧早年亡故生母的旧居。据说,自从那位蓝夫人仙逝之后这个院子便被下了结界,除了闭关常年不出的青蘅君和蓝曦臣、蓝忘机兄弟俩,便再没有人能进入这里。

    脑中思绪万千,聂晓轻抚着院门上未落的朱漆,脑海中再次回响起那日蓝幽长老跟自己说的话,胸中烦闷倏得再次涌起难遏。

    恍恍惚惚,她似乎看见一道倔强的白色小身影就跪在前方不远处的门廊前,直挺挺的,似风雪中的松柏岿然不动。

    等聂晓再回过神来时她人已经站在的那座孤寂的宅子前,穿过结界时微滞的阻碍感并未让她觉得有半分不适,聂晓不由微微蹙眉,再抬头仰望那门楣上老旧的匾额时竟当真似是有了些莫名的熟悉感。

    ‘龙胆小筑’四字内敛中带着隐隐的锋芒,等聂晓回过神来,那抹白色的小身影早已经消失无踪。

    聂晓拧眉盯着门匾半刻后终是沮丧垂眸,还是……半分想不起当年的事情来啊!

    低头凝视着脚边台阶上青荇、苔藓层叠拥挤,犹豫片刻后,聂晓半蹲了下去探出食指抚了那依旧带着晨露的鲜绿,指尖微凉,在这初冬时节让本就体温不高的聂晓浑身一个激灵,全身的毛孔在这一瞬都似是在拼命反抗叫嚣。

    脑子里依旧空白一片,雪夜中的小小少年,门缝内的稀薄烛光,裹着狐裘依偎在少年身旁的倔强小姑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双手托腮坐在石台上,聂晓盯着脚下的草地嗅着空气中浅淡的芬芳,混合着泥土的馨香气息扑面萦绕间,她的脑海中却依旧构不出半副画卷来。

    细微的脚步声在她跟前停驻,聂晓掀了眼帘看去,入目的便是一双绣了卷云纹银丝镶边的白色靴子,蓝家人统配的那一种。

    “你是何人,如何进的这龙胆小筑?”

    倏然抬头,聂晓便看见一袭飘逸出尘的蓝氏家袍在清风中轻拂翻飞。

    来人身形高大英挺又伟岸,看上去不惑的年纪却偏生须眉皆白,他及腰的银丝根根飘逸束的整齐,看向聂晓的眸光在不经意间变得莫名深沉,“你是……”

    “晚辈聂良辰拜见前辈,晚辈无意乱闯此间,还请前辈见谅!”

    赶忙起身下意识的拱手礼拜,聂晓看着眼前气度非凡的蓝家长辈不由敛下了心中的烦闷。

    这人的年纪看上去和蓝启仁差不多,连带着眉宇间的神情、气魄竟也莫名的像了三分。只是较比于蓝启仁的刻板、严苛,这个满头银发的前辈雪玉般的容颜上,还有着几分淡淡的温柔与和善。

    那双眸眼中有着聂晓如今看不懂的沧桑与淡然,不同于蓝忘机习以为常的清冷,仿佛是看透了人生百态后的平静如水,却又生生的,多了几分蓝曦臣那般的柔和与缱绻。

    蓝家何时,多了个这般不一样的人物来?

    她可从未曾听过长兄提及过,云深不知处有个这般出尘不染的银发长老啊?

    “你姓聂?”

    “是,晚辈聂晓,小字良辰,家父是清河不净世的前任宗主聂昊!”聂晓如实回答,见眼前前辈将自己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当下不由微微红了脸,“晚辈是陪同二哥聂煜来姑苏听学的,今日擅闯这里实非本意……”

    “前任宗主?”似是询问,又似是在自言自语,那位蓝家的银发前辈语调清平的打断了聂晓的辩解,“已经是前任了吗……”

    “家父三年前,为奸人所害命丧邪祟角下,所以……”微微顿了顿,聂晓收敛了眸中哀伤道,“如今清河由晚辈长兄聂炎执掌,前辈可是与家父有故?”

    听这银发长者话中之意,聂晓大胆猜测他或许与她早已去世的父亲有些交情。

    果然她这番话音刚落,那人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又看向她,“你姓聂?你是聂家的……三小姐?你今年,多大了?”

    “回前辈的话,晚辈是聂家三妹,明日便满十四岁了!”

    虽说觉得这陌生的长者有些奇怪,聂晓倒也未曾作她想悉数回答了,然后,在她未曾注意到的那一瞬,那银发长者的眸中倏得闪过了几不可察的疑虑。

    可下一瞬,却又似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今日是你家先生讲授我蓝氏先祖故事的时候,小姑娘怎的不去凑凑热闹,反倒一人来这龙胆小筑?”

    “这……大概就是心之所向,身之所往吧!”犹豫片刻,聂晓又转眸去看了眼龙胆小筑的门匾不自已的降低了声音,“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可是后来……却都忘记了……”

    清风拂过,院篱上簇簇怒放的龙胆花左右摇曳着,连带着不远处玉兰树上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也开始飞舞。

    “来过么……怪不得,这结界对你并不起作用!”银发长者嗓音低沉醇厚,分明是极其温和好听的声音,却偏生不知为何带着莫名的哀伤。

    “蓝幽长老说,我那时候病的挺重,可是每个月都会跟着湛……跟着一个小少年来到这里,少则三日,多则半月,跟着他一起等在这里,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可是一次都没有等到……”

    神思恍惚间,满目沮丧的聂晓仿佛看见蓝忘机那张冰雪雕琢般的俊脸在渐渐变幻,褪去了少年的锋芒与冷冽,圆润了本该属于孩童的稚嫩与柔和。

    小小的人儿绑着纯白的抹额坐在这里的台阶前,一双盈满期待的眸子巴巴的望着木门将开未开的地方。

    一等,便是一整天!

    “那孩子自小执拗,认准了的事情谁都拉不回来,幼年课业繁重,为了每月一次来见她的机会,那孩子便是再累再苦也会努力做到最好!不过几岁的孩子,便让大人也愧之不如……”

    身旁银发长者薄唇轻撩微微敛眸,他亦是眼神柔和,如聂晓那般看着龙胆小筑那扇许久未曾打开的木门恍若出了神。

    “所以他才是蓝二公子啊,端方雅正、君子如玉,蓝家的三千五百条家规对于蓝二公子来说怕是无用武之地吧,他本身就是最有规矩和涵养的人!”

    聂晓轻笑垂眸。

    便是因为是这样循规蹈矩有原则的人,才会将那些早就该尘封于岁月中的过往记在心底独自背负吧?

    “每月一次,一年十二次,除却三岁之前不记事的时候,七拼八凑加起来,那孩子也不过见了她三十六次至多,出生便被抱离母亲身边,那孩子心中,自当是有怨的吧……”

    幽幽轻叹,带着难以掩饰的悲凉与愧意。

    “为何一定要母子分离?”终是禁不住回了头,聂晓眸眶泛红的看着那位银发长者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规矩追问到底,“便是因为蓝夫人背离正道,便是因为双手她染了蓝氏长辈的鲜血,可是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既然已经容了她,为何不索性大方一点,就不算是在宽恕她,也当为孩子着想啊,泽芜君和蓝二公子何错之有?青蘅君既然能力排百家保下蓝夫人一命,在自己的地盘里为何不愿意给自己妻儿一片温情?既然已经错了,又何必惺惺作态何不一错到底成全自我?辜负了天下又辜负了妻儿,到头来落得一无所有值得吗?”

    银发长者温润的眸中猝然浮上错愕,看着眼前少女的目光有些瞬间的恍惚,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似乎许久之前,就有个人也哭喊着在他面前这般指责他,怨他虚伪假清高!

    置于门框上的指节微微收紧,聂晓回头不再去看那位长者无声苦笑。

    轻声呢喃,“你们蓝家人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太过死板,什么事儿都按图索骥不知变通。明明别人都不在意的事情,偏生在你们自己心下过意不去……自责个什么劲儿呢,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蓝幽长老告诉她蓝二公子父母的过往,说起年轻的蓝家宗主青蘅君是如何对她一见钟情,说起那个性情乖张的女子是如何不顾及青蘅君的感受杀了蓝家的长辈。

    又说起,青蘅君是如何力排众议,将犯了杀孽的女子带回云深不知处,并在她严明表示对青蘅君无心的情况下,强行与她拜了天地成了亲。

    她听说那女子被藏在了龙胆小筑里,又听说她为青蘅君生了两个儿子却都没能留在身边教养。

    因着对那位已逝长辈的愧疚,对正道大义的愧疚,青蘅君常年闭关,那女子被困在这里两人分明活在一处却根本不相见。

    两个半大的孩子却交由了他们的叔父蓝启仁教养,一家四口分阁三处,日自己过得还比不得街边流亡的乞儿来的融洽、温暖。

    “当年之事,我亦看在眼中,虽说不甚全知,却也了解大概……”微微沉吟,那银发长者忽的叹了口气,“只是见那孩子清心峰上等了七日不肯下山,山雪未化道路崎岖,虽说自小修行却总归年纪尚幼,滑落山坳后,昏睡了一夜,醒来后愈加孤寒不与人言……”

    “这件事,蓝幽长老未曾提及,或者……他老人家也不知此事吧!”眸眶中水光翻滚,聂晓抬头去看面色平静的银发长老吸了一口气,“前辈对蓝二公子,倒也是关心的很啊!”

    银发长者微微一怔,他看着眼前双眸泛红抬手抹泪的小姑娘并未出言反驳。

    “我也没有阿娘,我知道没有娘亲在身边的苦,可是我有疼爱我的兄长和族人,我也没有像他那样背负着一份莫须有的愧疚独自前行那么多年!”无声哽咽着,聂晓忽然又笑了,“你们蓝家人为什么都那般注重名誉与素养呢,若是换在我们清河,永远不会发生这种母子分离的事情!他才那么小,你们就要他每天学习那么多那么繁重的课业,连去见母亲也要以完成课业为筹码,你们这些人,难道一出娘胎就这么清心寡欲的么?”

    那人六岁之前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努力达到族中长老和叔父给予的厚望,而后借着这么一点点由自己赚来的筹码多呆在自己母亲的身边一天。

    可偏偏的天不遂人愿,那么仅存的一点点温暖也被带走了。

    那年大雪封山夜,小小的少年在雪夜中一跪便是整夜不起,母亲没有出来,还害的倔强跟在他身边的她惹了寒毒昏厥不醒。

    君子如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半丝自责与愧疚?

    可是分明与他无关啊,跟着他陪着他是当年那执拗小姑娘自己的选择,那么势必要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未知的后果。她撑着病体也要陪着那人,只能证明在她小小的心里那个人值当她那般对待。

    若此,别人为什么要自责于她的伤痛?

    聂晓心疼蓝忘机,心疼他幼年失去母亲,父亲亦是从未参与他与兄长的成长。他们明明生在名门大族父叔皆在,却偏偏活的跟个街边无家无亲的孤儿一般寂寥。

    更是心疼他,小小年纪一腔愧意压的自己喘不过气,压的自己不近人情与世隔绝。

    “有些事情,你还太小……待你经历过了,便也不会这般单纯的以为……”

    “前辈有努力去改变过吗?”

    “……”

    “如果我遇上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轻易认命的!”对上银发长者略显讶异的眸眼,聂晓坚定又决然的笑了,“我要我在意的人都平安幸福,便是逆天而为,只要我认定是对的,良辰绝不退缩!”

    少女还未完全转变的声线在龙胆小筑上空回响不散,银发长者看着眼前小脸写满坚毅的少女,清浅的瞳仁中倏得闪过浮华万千、流光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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