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胡煜的表情几乎有一丝凶狠:“贺冰心人呢?”

    薛凤虽然怕, 还是赶紧劝他:“贺老师应该没事儿,他刚才出去的时候好好的。”

    张旭也跟着点点头:“可能就是个恶作剧吧,贺老师看着也没生气,这种东西没人当真……”

    “他人呢?”胡煜打断他, 声音又放轻了一些,却在逐渐密集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刚贺老师说他先回家……了。”薛凤一句话还没说完,胡煜就从眼前消失了。

    胡煜没拿衣服没拿伞,直接扛着寒冬里的瓢泼大雨冲进了停车场,身上的寒气直逼近他心里。

    他不知道贺冰心走了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回家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何尝不知道, 不论贺冰心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始终都没有完全向他敞开自己。

    如果不是他强求, 贺冰心根本就不会把他的旅行箱拆开,而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

    胡煜现在什么都可以掌握,但此时此刻十三年前的恐惧卷土重来,好像一刹那间他又成了那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孩子。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 视线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雨水模糊,胡煜听不见被他超越的车辆愤怒地鸣笛, 一次次地扎进湍急的车流。

    天已经擦黑了,别墅里却没有一盏灯亮着, 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过贺冰心开心的低笑和气呼呼的抱怨。

    胡煜站在屋子外面,半天没敢开门。

    当密码锁嘀哩嘀哩地弹开,胡煜把门把手扭开了。

    门外是泄愤似的暴雨声, 门内却是黑暗里的寂静。

    胡煜沾着水的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那架红色三角在客厅的角落里,就像是一句嘲讽:他相信你吗?

    厨房、餐厅、地下室,所有贺冰心经常涉足的地方全都没有人。

    在主卧门前站了很久,胡煜才走进去。

    那盆草莓秧被翻扣在地上,嫩绿的枝叶压在陶土花盆下面,显得无助又慌乱。

    胡煜的手指往下滴着水,他推开衣帽间的门。

    里面就像是冲进来过一只受惊的小兽,曾经挂着贺冰心衣服的衣柜敞开了一半,里面只剩下胡煜的东西,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衣架。

    想到贺冰心当时有多害怕,胡煜的心像是撕裂一样疼,他不由抓住了衣帽间的门框。

    看着衣帽间敞开的抽屉,胡煜突然发现自己借给贺冰心的睡衣不见了。

    楼上“咕咚”一响,胡煜立刻就注意到了,那是贺冰心原先住过的客卧。

    他转身朝楼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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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贺冰心的生日,其实准确地说是冯给他定的生日,跟冯领他回家是同一天,距离领养证上的生日几乎有小半年。

    他和冯都在客厅,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老留声机还蹲在餐厅和客厅的交界处,吱吱呀呀地放着一首七十年代的爵士,欢快的音乐显得房间里的沉默更加尴尬。

    “晚上要不要去新开的热狗店?”冯先开口了,像是举白旗。

    贺冰心微微攥了攥拳,摇摇头:“不了。”

    冯手搭在膝盖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两圈,又站到贺冰心身边:“我以为你能明白,你马上就十七岁了,我们两个有什么不行?”

    贺冰心难以置信地摊开手:“能不能别说了?我一直当你是……”

    “当什么?”冯叉着腰,低头看他,“你觉得我像你爸爸吗?”

    贺冰心不知道怎么说,他不知道爸爸应该是什么样,但冯和他的关系,的确又和他见到的其他父子关系不大一样。

    冯几乎从不对他指手画脚,也并不过分保护。

    但无论冯和他的关系如何,肯定不会是情/人。

    “可是我是你养大的,”贺冰心根本不会把他和冯之间的关系往那个方向想,“我怎么可能当你的男朋友呢?”

    冯摇着头否认:“这跟我把你养大没关系,的确,我给你提供了吃住,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有爱情?”

    贺冰心感到无比荒谬:“难道你是因为之前的丈夫是中国人,领养我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不不不,”冯果断地说,“我之前没有这种想法,我的确想念他,但我并不会把对他的感情映射在你身上。”

    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看着贺冰心:“Bruce,我并不是一个混蛋。”

    “那是为什么呢?”几句话就把贺冰心的世界全搅乱了,“我们不能像个正常的家庭吗?你我怎么可能结婚呢?”

    “结了婚我们也是正常的家庭。”冯把烟灰掸进空的番茄汤易拉罐里,“我很喜欢你,是作为男人喜欢男人的喜欢。”

    贺冰心深吸了一口气,很明确地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感情。如果你需要我的抚养偿还,我可以去工作……”

    冯皱着眉,把烟蒂丢进罐子里,火星在剩下的汤汁中发出“刺啦”的响声:“别说了,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你不必为了推远我说这些话。”

    “好了,”冯看着沉默不语的贺冰心,拍了下大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该在今天说这些的,太破坏心情了。”

    他冲着贺冰心挤挤眼睛:“我以为这能算个生日礼物,因为你毕竟挺喜欢我的,忘了这件事吧,谁还能不犯一两回蠢呢?”

    气氛稍微缓解了一些,贺冰心抓了抓头发:“冯,抱歉,我……”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抱歉还能跟冯说些什么,落地钟敲了几下,把他从尴尬里解救了出来。

    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在我给你烤了个蛋糕的份儿上,我们一起喝两杯吗?”

    从他过了十二岁,冯就经常带着他喝酒,都不是什么烈性酒,也不多,一杯醋栗酒或者一瓶底的自酿干红。

    贺冰心感觉刚才那件事儿算是过去了,耸耸肩:“喝呗。”

    冯的厨艺是真的差劲,但是好歹把贺冰心拉扯大了,肯定不至于有毒。

    他今天给贺冰心烤的生日蛋糕是巧克力味的,大概是因为黑,糊得不算太明显,又涂了一层皱皱巴巴的奶油,顶着一颗新鲜的红樱桃,看着倒有一种粗糙的美感,恰如冯本人。

    冯拿出一只小橡木桶,“砰”地拔掉塞子,琥珀色的酒液一下就流了一桌子。

    冯骂骂咧咧地拿过一只干净抹布,咬着一根没点的烟问贺冰心:“你洗干净的?”

    “难道你洗过?”贺冰心呛了他一句。

    冯哈哈大笑着把湿透的抹布往水池里一丢:“今天吃完饭我洗。”

    他用手指夹着两只玻璃杯,滴滴答答地倒满,递给贺冰心一杯。

    那天晚上贺冰心和冯一起,把那一桶朗姆酒干掉了,桌子上散落着烤鸡骨头和曲奇饼的渣子。

    贺冰心没喝多,把脸上的奶油擦干净了就开始收拾桌子。

    “放着放着,我来收拾。”冯那双矢车菊色的漂亮眼睛餍足地眯起来。

    贺冰心以为他在说醉话,闷头把脏盘子叠在一起。

    冯不高兴地抓住他的手腕:“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家里不用你收拾!”

    贺冰心觉得他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跟他解释:“我只是把盘子收起来。”

    “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很多次!”冯像是听不见贺冰心说的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掼到了地上,在一阵乱响中低吼,“你只要快快乐乐地弹钢琴看书就行了,不要收拾家里!”

    贺冰心错愕地看着他,冯的确不让他干家务,但也从未说过为什么,他一直以为冯只是随性。

    冯伸手抓住了贺冰心的手腕,把他推到了墙边:“从前我抽一支烟,你就要说我两句,现在我天天抽烟,你怎么都不说我?”

    “你不是最喜欢看我打猎?现在又为什么一次都不肯跟我去?”冯的声音哽咽了,“你喜欢的破车,我现在买得起了,你喜欢吗?”

    “你喝醉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贺冰心试图跟冯解释,用力挣脱着他的手腕。

    可是冯的力气比他大多了,目光穿过了他的眼睛:“你生病了,就治啊,你跑什么?你跑什么!”冯一拳砸在贺冰心耳边的墙上,震得他一阵阵地耳鸣,“操/他/妈/的癌症!你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我怀里!你他/妈跑什么!”

    墙灰簌簌地落,贺冰心吓得动弹不得,手腕被冯掐得生疼。

    “我做饭难吃,”冯掐着贺冰心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是吗?”

    贺冰心也喝了点酒,愤怒终于击败了恐惧:“我是贺冰心,不是其他人!”

    冯低着头,久久地看着他,突然就压下来一个吻。

    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掺杂着冯身上的姜汁香水味,汹涌而至。

    贺冰心拼了命地躲,没让他碰到:“你疯了!”

    “我是疯了!”冯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禁锢着他,“从你死了我就疯了!我没有一天不从他的身上看见你!”

    他不顾贺冰心的挣扎,用力地把他往墙上按,像是要把他砌进墙里。

    贺冰心不认识这个冯,他用尽全力地踢打着。

    橡木酒桶滚到了一边,蛋糕托盘倒扣在地板上,他怒吼道:“冯!你放开我!”

    冯不听,甚至开始掐他的脖子,但是又没用力,好像只是那样用力地虚虚圈着,他含着眼泪问他:“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你为什么要以死来背叛我?你就这么恨我?”

    贺冰心感觉到冯的手指在一点点收拢,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窒息感从头顶压了下来。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过来,这个对他而言亦兄亦父的男人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但是他没有思考的空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耳朵里的脉搏声正在变成一种巨大的轰鸣。

    人在求生时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贺冰心用尽全力地向前一推,身上居然松了,致命的压力随着冯的手离开了。

    空气重新倒灌了进来,沿着肺叶来回刮擦,带来要命的痛楚。

    贺冰心没命地咳嗽,甚至有一股甜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当!当!当……”落地钟又响了起来,贺冰心才注意到房间里过分的安静。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发现冯在地上躺着,像是醉倒了。

    贺冰心在惊骇之余又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总算是过去了,无论事情是怎样他都可以等冯酒醒了再问清楚。

    他撑着膝盖站了一会儿,朝着冯的方向看,准备把他拖到沙发上,却发现一片深颜色的液体正在地板上缓缓地晕开,比最浓的葡萄酒还要黏稠。

    而那台留声机就紧挨着冯的脑袋,包着铜的箱角沾满了鲜血,泛出诡异的红光。

    贺冰心的大脑空白了几秒,他几乎是踉跄着跪在了冯身边。

    冯的眼睛大大地张着,原本是淡蓝色的虹膜被挤成了窄窄的一个环,放大的瞳孔里映着贺冰心苍白的脸。

    贺冰心的呼吸都停住了,他匆忙地去攥冯的手,湿乎乎的,还有酒后的滚烫。

    “冯!冯!”贺冰心惊慌失措地摇冯的肩膀,“醒醒!冯!”

    可是冯根本就不是睡着了,他的身体随着贺冰心的摇晃毫无生气地摆动,地上的血泊越扩越大。

    贺冰心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凉,还是冯的身体在一分一秒地丧失热度。

    “轰——擦!”窗外雷声乍起,贺冰心浑身一僵,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推开房门没了命地朝外。

    大雨倾盆,细密的雨帘甚至让贺冰心看不见脚下的路,他在雨里拼命跑,拼命跑。

    他认知中的世界在奔跑中崩塌。

    冯是不是他认识的冯?冯是不是想杀了他?

    雨水不断地呛进他的气管和喉咙,助听器里传来尖锐的啸叫。

    贺冰心把助听器扯断了,像是一只在雨中断了线的风筝,单薄又狼狈。

    他杀人了。

    他把冯杀了。

    冯或许没有死,他又绝望地幻想着。

    他要去找孙茂,孙医生是镇上最好的医生,他会救冯的。

    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贺冰心身上站满了泥和稀释的血迹,他终于看见了那栋白色的房子。

    他用力敲着门:“救命!孙医生!”

    “孙医生!!孙医生!!”

    贺冰心声嘶力竭地大喊,喉咙里尽是血腥味:“Sun!!Sun!!!”

    雨水混着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救救冯!Sun!”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贺冰心有些错乱,他抓紧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怀里的一大团衣服,茫然地倒抽了一口气,神经质地前后摇晃着身体,看向黑暗中紧闭的门。

    门被用力地拉开了,光照进来。

    浑身湿透的人不再是贺冰心,而是大步来的胡煜。

    看见贺冰心,胡煜紧绷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用力把贺冰心压进怀里,轻拍着安抚:“我来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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