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平常的周六。
三月开春, 沉寂了一个冬季的树木伸展枝桠。太阳升起, 树枝上的一点残雪化为腾腾水汽，绿色的新芽冒出一点影子。
周母难得轮上一个周六假期，前一天晚上她在学校加班批改完学生的月考卷子，将学生成绩登入系统后，又开始批阅原本要带回家处理的学生作业, 这样工作了将近三个小时。
周母将最后一本作业本合上，套上了红笔笔盖。
办公室的老师差不多都走了, 唯二的两位还在那里坚守阵地。
“马老师何老师, 我先走了啊。”周母套上外套, 临走前打了个招呼, “快十点钟了，你们把那几叠卷子批完也赶快回家吧。”
本来她不用这么赶, 可是之前和儿子约好带他出去踏青, 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安排已经放了他好几周鸽子, 这周再不履行诺言，小家伙怕是要和她翻脸了。
一想到儿子那张软糯可爱的脸, 周母温柔地笑起来，每次她去幼儿园开家长会，别的家长都会夸她儿子长的好，那些小女孩都巴巴地围在他旁边, 连老师都说他是个小万人迷。
周母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卧室的灯还亮着。周母回房间放下包，对床上看手机的周父说：“早点睡, 明天和儿子一起去踏青。”
她又走到儿子的房间，门外的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周母放轻动作给儿子掖了掖被角，她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第二天早上，周黍杨迷迷糊糊被拉起来，还没来得及酝酿起床气，周母已经把他整理干净了。
“我们去踏青哦。”周母哄他，从乐扣盒里拿出一块曲奇给他，“你先吃着垫垫肚子，这是我刚做的。”
周黍杨耷拉着眉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
周母就这他的手展开看了一眼。
“昨天做游戏结束后老师让我们抽奖，我一下就抽到了自己。”
纸片上面印刷着整齐的“周黍杨”。
周母夸他：“小杨很厉害啊。”
周黍杨缩手把纸片放回兜里。
周父拉下后备箱盖板，坐上驾驶座，他边系安全带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车要送去维修了，好几年了都。”
周母把乐扣盒塞进背包里，“等这次踏青结束后就送去修吧，等下次...不知道清明节学校放不放假，我们带小杨去看看外公外婆。”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
可惜...没有下次了。
他们在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
周父为了躲开十字路口突然冲出来的电瓶车，和另一边的大货车迎面撞上。
车头当场就被撞扁了，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挡风玻璃，周父的头卡在弹出的安全气囊里，脖子上插着一片玻璃。
鲜血汩汩，沿着抽搐的躯体而下。
周黍杨在一片黑暗中闻到一股腥甜，致命的一瞬间周母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把他护进了怀里。
纵使这样他的眼睛还是短暂的失明了片刻。
他的耳边落下巨大的声响，还有玻璃擦破空气碎裂的声音。
母亲抱着他一动不动，可能睡着了吧。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额角，慢慢滑进眼睛。
他闻到一股不太好闻的燃烟味，甚至听到了“滋滋”的液体流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也就十几分钟吧，他被人抱了出去。
母亲的手凉凉的，最后一次轻轻地抚过他的脸。
突然的光亮让他不太适应，他紧紧闭着眼睛。
“这个小孩还活着。”抱着他的人急匆匆地把他交给另一个人，“其余两个都没气了。”
有人给他带上了一个罩子，他细细地抽气，终于感觉没那么难受了。
他听到模糊的只言片语，费劲地睁开一只眼睛，在救护车门关上的最后几秒钟里，他看到了被染红的路边。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
沈琰伸手在周黍杨面前晃了几下，男孩的目光虚虚落在某一处，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他的面色如常，和刚刚那副缺氧的样子相比正常许多，可给沈琰一种灵魂出窍的呆滞感，像断线的木偶般僵硬。
沈琰掏出一颗糖，剥掉糖纸后塞进周黍杨嘴里。
周黍杨猛地皱眉，僵住的眼珠子渐渐泛活，“你给我吃了什......”
沈琰：“你敢吐出来试试。”
周黍杨：“......”
他们僵持了一会，最终周黍杨不情不愿地把糖压在舌头底下，主动投降，“算了。”
那股恶心的劲被奶香味稀释掉了不少，周黍杨的表情缓和下来。
他和沈琰接触不多，但对她的态度比对那些老女人要好上几十倍，对人对事他都分得很清楚，也不会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
周黍杨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除了小善，他和别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他的年龄最大，较小的孩子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都被吓跑了，不过他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那些无聊的游戏。
沈琰又摸出一枚糖，半点着头，“算是吧。”
算是吧？
这算什么回答？
周黍杨看了一眼沈琰，嘴巴抿成一条线。
“又不高兴了。”沈琰无语，“你又不让我把你带走，不过你和小善在这里也挺好的...对了，小善在里面休息吗？”
周黍杨懒得纠正沈琰话里的错误，听她说到小善难得多了些情绪，“是的，王妈妈说小善多休息几天就能痊愈了。”
“你也别太担心了，小小年纪整天想这想那的。”沈琰安慰他，“说不定敲一敲小善就开窍了呢。”
周黍杨：“............”
“对了小鬼。”他又听见她说，“你知道徐院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整个阳光福利院分成三块区域。进门的前院供孩子们室外玩耍，院子边上的几间房专门用来做饭和洗衣服，洗干净的衣服也直接晾在院子里；过了一道门就是沈琰上次去过的地方，几间教室分别是孩子们学习、吃饭、室内活动的地方，孩子们睡觉的地方紧挨着吃饭的教室，出门左拐就有一个卫生间。
再往后走，掀起一道帘子，后面还有三间屋子。
周黍杨说一间是院长的办公室，一间是档案室，剩下的那间用来放杂物。
一些被领养走的孩子的衣物会短暂地放在杂物室，等待院长清理。
“我没有进去过。”周黍杨回忆，“那些大人要办很多手续，都要去院长那儿领资料。”
他指着屋子外的一排木椅，“他们都坐在那里填的资料。”
里面这一排屋子看起来也刚刚翻新过，不过长年累月地暴露在空气中，几间屋子中间的墙壁脱落了一大块墙皮，上面颜色斑驳。
“徐院长今天在吗？”沈琰暗暗打量那间档案室，它的门上挂了一把锁，映出些明晃晃的金色。
周黍杨：“不在，院长出去办事了，现在就几个老师管着我们。”
沈琰眯着眼估算自己一次性成功撬开锁的几率，排除徐敬的因素，她十有八/九...也不会成功。
“你有那种一字夹吗，就是黑色的，细细的夹子。”沈琰对着周黍杨比划了一下，“或者别的细细长长的呃...东西？”
“你看我像是要用这种东西的人吗？”
“......”
周黍杨冷不防冒出一句：“你别告诉我你想撬锁？”
他半阖着眼，声音极低。
沈琰一度以为自己在和小版的沈之舟讲话，周黍杨废话不多...好吧他不说废话，有极高的观察能力，对周围发变化也很敏锐。
他本身就表现出一副很淡漠的样子，好像周遭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沈琰都有点好奇这小鬼怎么被送进来的了。
“对呀。”沈琰没打算防他，“我要进去找点东西，这可关系到我能不能继续好好活下去，天大地大，生命最大嘛。”
她故意装出吓唬人的语气。
周黍杨的脸上古井无波。
“......”
沈琰悻悻地咳了一声，是她想太多，居然还妄想看小鬼害怕的表情。
周黍杨：“你要用夹子开锁还不如直接用石头砸来得方便，夹子开锁都是电视剧里演出来的，你不会真以为你也可以这么开吧？”
沈琰挑眉：“为什么不行？我可是......”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沈琰被人打断话，有些不爽地回头看。
一个栗色短发的女人站在他们背后，她的手里拿着本书，此时正看着他们。
女人看起来比沈琰打了一两岁，她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看沈琰的目光不是很友善，“小杨，你怎么把人家带到这里来了，院长说过后面这一块不要随便带陌生人进来，你知道了吗？”
她对周黍杨说：“快上课了，你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们进教室吧。”
周黍杨点头：“好的陈老师。”
沈琰被他这么一称呼想起昨天拿着书的女人当中就有这么一张脸，原来是老师。她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惹过这个陈老师，她怎么一上来就对她带了点敌意？
好像有一种明显的隔离感。
沈琰皱着眉回想她在说“陌生人”这个词时加重鼻音，莫名感觉更不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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