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办得隆重,但邀请的人却到客不多。
一来那日谢老封君六十大寿,京城与谢国公府往来甚密的人家几乎都见证了那日的丑事。便是为了各自家族的颜面和自恃身份也不会堂而皇之登门贺喜;二来沈家没落和谢家人的怒火有目共睹,怕是这桩婚事,是谢家人捏着鼻子认下来的。
既如此,就都识趣些,不去做那招主人家嫌恶的事儿岂不是更清净?
今日二房接亲,看似客满盈门,实则大多是巴着谢家的人家。真正的名门望族,看在谢国公的面子上只打发人送了一份贺礼,大多都没亲自到场。
谢二太太亲自操持,方知主持中馈的难。光是这一场亲事办下来都快把她的心血掏干,若是掌管偌大谢府,还得废多少心血。
不过婚礼全程没出差错,谢二太太却没觉得扬眉吐气。她自认办得也算妥帖周到,但看到客的都是些什么人家后,难免觉得难堪又难受。
说来说去,还是沈家的门楣低了,叫京城这些世家都看不上。
谢二太太心中不大舒坦,后头再见客,面上就有些将情绪带出来。
外人瞧见了,更是肯定了谢家这桩婚事有内情。当日里,嘴上自然皆是喜庆恭贺,但心里会如何看待靠爬床嫁入谢家的沈兰若,那就不得所知了。
沈兰若的成亲礼在二房,丸子借口身体不适便没有出席。
谢家的几个姐妹也耻于沈兰若手段卑劣,一一拒绝添妆。丸子那日新婚房中亲眷齐聚的场面,在沈兰若这里是没有的。不过她此时满心都是终于达成了期盼已久的愿望,无人打搅她与谢霖更好。
谢霖端坐在床榻边,耳边是喜婆提醒揭盖头,他心中一点曾经以为的欢喜都没有。
他确信自己是爱沈兰若的,六年的情分做不得假。但这大半年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从再三以苦肉计污蔑长房,到用下三滥的药逼他成亲,再到对当初定下的约定视而不见,叫他不得不怀疑眼前之人还是否是当初那个有些清高但本质良善又单纯的姑娘。
揭了喜帕,浓妆艳抹的沈兰若失去了清雅的面容在他的眼中忽然变得世俗了起来。
丫鬟端来合卺酒,谢霖机械地在喜婆的提醒下交杯。
香案上龙凤烛轻轻摇曳,烛火在噼啪一声脆响后,火光炸亮。不过尚且是白日,烛光并不显眼。因着新郎天黑之前还需待客,谢霖低声安抚了沈兰若几句,而后起身大步离去。
沈兰若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觉。
她自然知晓自己这一次伤到表兄的心,也知晓铤而走险是需要付出代价。但若是代价是谢霖的真心,她便有些不确定自己此举的价值。
心思渐渐跑远,沈兰若晃了晃脑袋,觉得这个决定还是划得来的。
因为长房的那个女人抓人心的本事太强了,她太坏了,太会装模作样。不过短短半载,便得到谢家上下所有人的称赞。连本来对她不假辞色的表兄和姑母都认定了她温柔体贴,落落大方。若是放任下去,将来就谢家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旁人都说她单纯甚至蠢笨,沈兰若并不这么觉得!
不是事中人,谁也体会不到她那等抓手中的东西一点点流失的感觉。她如今确实有些寒了表兄和姑母的心,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总会有办法修补回来。
谢霖在前院招待宾客,全程冷这一张脸。
虽说世家亲友许多人没来,但谢霖的同窗好友和下峰都有在。大家伙儿看他脸色沉郁,心中难免有些叹息。
熟知谢霖的人都知晓他心中有一意中人,就是今日这位进门的新妇。
当初谢霖为迎娶这姑娘废了多大力气与家里人抗争,关系亲近些的也都看在眼里。如今他心中苦闷,估计是好事成就得不尽如人意吧。毕竟那是他捧在心头如珠如宝的姑娘家,旁人若是玩笑一句都是亵渎的人,最后竟然以当中失贞的方式进门,成了全京城世家的笑柄。
其中一个跟谢霖关系最亲的公子拍了拍谢霖的肩,劝慰道:“世上事总是难两全的。你这不是已经把人娶进门了?虽说闹得确实有些沸沸扬扬,但旁人都是不记事儿的。日子长了,这桩事儿总会淡下去。”
谢霖被他劝了并未感觉安慰,反而心口更加沉甸甸的了。
不过他也没解释为何,就连他自个儿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这般。招手示意下人斟酒,他朝众人举了举杯,接连三杯酒水下肚。
初春寒风料峭,还冷得很,日头也短。
二房这边一桌酒席吃到散席,天边已灰蒙蒙的。今日大喜之日,掌灯也早。下人将宾客一个一个送出门,谢霖才醉醺醺地起身。
他素来身边是不带下人的,不过今日他有些醉,谢家的下人想过来搀扶。不过人还没靠近就被他给呵退了。谢霖从席面上起身,掉转头往院子外面走。
下人追上来,想把他往院子里头引,谢霖大发雷霆,只让他们都滚。
他摇摇晃晃的,还真的往汀兰苑这边来了。
汀兰苑的下人早就得了主子吩咐,守在门边。只因主子放话,今日不管是谁过来都不准放人进来。远远看到谢霖一身新郎喜袍过来,她心头一慌,忙跑进去找杨嬷嬷做主。
杨嬷嬷正在伺候丸子洗漱,听了这话,就抬眼去看丸子。
丸子慢悠悠吐出嘴里的漱口水:“不用放他进来。”
杨嬷嬷其实心里是有些窃喜的。自家姑娘当日洞房花烛夜,世子爷就是被二房那个贱人称病给叫走。今日报应不爽,自家主子没使什么坏心眼,姑爷倒是自个儿巴巴过来了。
抱着一种隐蔽的报复心思,杨嬷嬷于是小声地提议道:“主子便是不愿伺候,也可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叫世子爷歇一夜。”
丸子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果然是恶毒女配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当真跟她恶毒到一块儿去。
不过,她如今可是谢家上下眼中是最妥帖大方通情达理的长房媳妇,一举一动都得合乎世家规矩。便是要做些小动作也得事先立个牌坊什么的,好叫人知晓她都是不得已。
顺了顺鬓发,丸子道:“你们先上去拦一拦,但也别拦死就是了。唔,尽量动静闹大些。”
杨嬷嬷一看她这眼神,顿时就读懂了她的用意。怕其他人做得不到位,她还亲自带了贴身伺候的两个丫鬟出去接应。
果不其然,外头,谢霖已经跟汀兰苑的门房闹起来。
门房只知晓主子不愿见世子爷,拼着腿肚子打颤也不敢放他进去:“世子爷!世子爷!您就莫为难小人了。主子奶奶当真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什么歇下了?才酉时一刻她如何就歇下了?”谢霖今日酒有些多,估计是酒后吐真言,又或许是谢霖借酒耍疯,他今日非要见到丸子不可,“她身体不适了快一个月了!到底什么病,叫她连爷一面都不乐意见?!”
说着,他抬脚便踹向门房的肚子。
汀兰苑是后院,后院看门的自然都是女子。门房虽称不上老迈,却也有四十岁。冷不丁被谢霖踹了一脚,当真有些爬不起来。
谢霖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只清除了路障便大步踏入院子。
赶巧杨嬷嬷领着一群婆子丫头过来,正好撞上。
其中一个丫鬟最是机灵不过,方才主子跟杨嬷嬷的话,她们可都听见了。她当下扯着嗓子就尖声叫起来:“旺元婶子,旺元婶子你可还好?”
汀兰苑本就在大房这边最中间的位置,她这一嗓子,可不就惊动院子内外。
“世子爷!今日是您与表姑娘的大喜之日,您不去新房那边欢喜,却跑来汀兰苑这边大打出手,难道是二房那位又哪里头疼脑热了?”
因着是尚书府那边跟过来的贴身丫鬟,她寻常在丸子和谢霖的跟前都很有些脸面。这些话说出口辛辣得很,一般下人可不敢张这个口:“表姑娘这招还没用腻么?一出个什么事儿就说我们大少奶奶欺辱她,怎么?新婚之夜还得踩一脚汀兰苑才显得她福气大?”
谢霖被她讽得脸一青,酒劲儿上来差点没气得浑身发抖。
他也顾不上矜持,怒喝道:“爷今儿就是过来亲眼确认你们大少奶奶到底得了什么病!一个半月避而不见?二房的亲事闹得那么热闹她一次脸都不露?她是病得不能见人了么躲院子里一步不出?爷就不信了!”
“世子爷慎言!”杨嬷嬷听了这话心里头不高兴。
本就存了心思闹,自然是动静能闹多大闹多大,她高声道:“大少奶奶到底为何不见,世子爷不是早知晓缘由?”
“那又如何!”谢霖若当真怒极,闹起来必然是不管不顾的,“爷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是她未来孩子的爹,是她一辈子的依靠!爷便是做错了什么事,她必然要忍着敬着,如何胆敢将爷拒之门外?!”
杨嬷嬷差点没被他这一番话给噎死。
她瞠目结舌了半晌,显然没料到冷清高傲的世子爷醉酒之后会撕开表面,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但说实话,这些话确实说的没有半个字错。姑娘的脾气再大,一日嫁入谢家门往后都是谢家人。女子出嫁从夫,这个人就是他们姑娘后半辈子的依靠。
杨嬷嬷嘴角蠕动了片刻,原先想好的话,此时都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丸子的声音破空而来:“有何不敢?”
谢霖听到这声音倏地抬起头。
丸子一身火红的衣裙,在这晦暗的灯光下仿佛一个夺人心魄的鬼魅:“谢霖,我叶秋月跟你那假清高的表妹可不同。我出身显贵,是尚书府嫡次女。”
她走了两步,甜腻的嗓音依旧,话语却不带半点温柔:“我往日敬你爱你,是因我相信你谢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是对我没有青梅竹马之谊,于情于理也会善待与我。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你一次一次叫我失望。我不愿撕破脸面闹得彼此难看,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你住口!你住口!”
谢霖差点被她的真心话说得泪洒衣襟,果然,丸丸对他失望了。
他其实能够理解丸子的避而不见,也愿意给丸子冷静的时间,但私心里却无法接受这种刚硬得毫无转圜的不见!难道往日他们交颈缠绵都是假的?
明明一早,她就知晓表妹将来是会入门的不是?如今不过是提前罢了,何必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谢霖可以接受她生气失望,但绝不接受一刀两断。
京城世家中,于女色上出格荒唐的人不知凡几。他不过是中了算计才闹出笑话,何况他并未娶纳其他人,谢霖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昏昏沉沉之中,谢霖忽视了心头涌动的酸涩。
他强势道:“你是我八抬大轿抬回谢家的妻。这辈子生是我谢霖的人,死是我谢霖的鬼!爷就是咄咄逼你了!你待如何?”
汀兰苑里鸦雀无声,主子争吵,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场面一度剑拔弩张。
一阵风过,就听风里飘来丸子轻飘的笑:“不,我叶秋月并非你谢霖的人,死后也并非你谢霖的鬼。谢霖,你怕是忘了。我虽委身于你,但并非你的妻。我的孩子和我皆是谢馥名下,只有沈兰若才是你的妻。这些话你当初与表妹说时,我都听见了呢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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