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夜晚来得迟。
等舞蹈团结束排练,吃完自助火锅,火烧云还绚烂地铺在天边。
翰府锦苑小区门口,阮蔚从冯怡瑶她妈丁馨的奔驰车里下来,朝两人挥了挥手,才把背包斜挎到肩上,打着哈欠,大步朝小区走去。
翰府锦苑小区,是A市师大附中周边条件最好的一处学区房,因为两年前偶然发生过一起入室抢劫,所以平日出入管理特别严格,要是陌生人进小区,保安一定会叫人停下来登记。因此,前两个月刚搬来时,阮蔚常和值班亭打交道。
一来二去,倒是熟得不行。
“小阮回来啦?”就着保温桶吃饭的张途看见阮蔚,囫囵喊了一声,粗里粗气的,把走神的人吓一跳。
阮蔚抖了下肩,瞅见值班亭里的人,皱着的眉顿时展开来:“哎,张叔,你吓我一跳,吃晚饭呢?”
被叫做“张叔”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精瘦,浓眉大眼的,腰边时常别一个警报器和半截短棍。
“大老远就在监控里看见你了,喊你两声你也听不见。”张途看着凑到窗边,一脸乖巧的阮蔚,放下筷子,给她接了杯水,“出去玩的啊,刚看见你妈回去了。”
“真不是出去玩,”阮蔚接过纸杯,说了声谢谢,眨着眼睛笑道,“出去排舞的,下周比赛呢。”
说完,她又问了句:“叔,那我爸回来了吗?”
“阮局要是回来,不得先让你知道?”张途调侃了阮蔚一句,他是后来见着阮怀堂,才知道阮蔚是他大恩人的女儿。八年前他被诬告陷害杀人,就是A市市刑侦大队队长帮他翻的案,如今对方已经摸爬滚打走到了副局的位置,但不变的是,还是个女儿奴。
阮蔚闻言,挠着头笑了两声:“说的也是,估摸着也没回来,他一天天那么忙。”
本来还以为明天会陪她一块儿去学校报道。
阮蔚扁了扁嘴,顿时有几分失落,连跟人聊天也不带劲,遂捏着纸杯朝张途挥了挥手:“那张叔,你先吃饭,我回去了。”
张途点头,嘱咐她慢点,心想这么乖的女儿,难怪阮局女儿奴。这不就连回个家,都要给人惊喜,还叫他瞒着别提前透露。
—
阮蔚本来的确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路过小区D单元与E单元时,她居然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江渺和姜兰。
两人靠着墙,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阮蔚眯了眯眼,想起早上在电梯里的照面,那个叫江渺的应该跟她一样住在B单元,不同的是,她住在22楼,江渺住在21楼。
既然遇见了,那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上去打个招呼好了。阮蔚才这样想着,腿便已经往两人所在的方向迈。也不在乎对方有几个人和小区监控,反正在她心中,就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
远处绿墙前,栽种着一树树紫薇花,是小区里一处比较幽静少人的地方。加上平日里学生上课补习,大人上班,就更没谁会注意到这个角落。
阮蔚绕道快要靠近两人时,又在拐角的垃圾桶旁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听到一句“我后天就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
咦,两人是在告别吗?
啊,如果是在告别,她这样过去突然打扰是不是不太厚道。
阮蔚脚靠着垃圾桶旁的梧桐树,望着头顶如海浪般翻腾的火烧云,犹豫了下,听见她们又在悄声说话,便把耳机戴上,决定暂时不去打扰。
等这两人讲完,她再上去会会,她才不是那么好心的人呢。翻了个白眼,阮蔚就把耳机里的音量调到最大,是Eminem的一首说唱,足以让人什么也听不见。
告别的两人自然是不知道已经有其他人闯入了领域,仍旧说着片刻功夫前的话题。
姜兰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燃的苏烟沉香,还未抽。她后脑勺靠着绿墙,短发随意地贴在扬起的下颌,偏头问身边站着的人:“江渺,你以后也会来北京吧。”
江渺用同样的姿势靠着墙,过巷的微风吹着她的脚踝,但她没偏头去看姜兰的眼睛,而是看着一簇又一簇的紫薇花,平静至极地“嗯”了一声。
姜兰夹着烟的手便在空中顿了下,眼里亮起光来,弯起半边嘴角:“那后天,你会不会去送我啊?”
说完,她又忽然想起什么,歉意地看着江渺:“哎,不对,你不用去送我。”
一是因为江渺要上学,二是因为她妈妈不喜欢江渺。当然,江渺也同样不喜欢,因为她妈妈曾经说“江渺是疯女人家的小孩,不要跟这种人玩”。
这种话,就算过去四五年,长大了,也肯定记得清楚。
“对不起啊,刚刚忘记了。”姜兰说。
女孩的发丝在穿堂风里轻轻飘,混着紫薇花的清香,安静得像一幅画。江渺摇头,微微笑道:“没事,反正现在也不像以前,有事网上聊就好。”
姜兰的妈妈虽然不好,但是姜兰对她不错。
她是在小学六年级认识姜兰的,那时候她跟着周妍在A市的云阳区读书。周妍有狂躁症,所以常常顾及不到她,是姜兰主动成为她的朋友,同她玩耍。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她只把学籍挂在二中,天天呆在家里。独自学习时,也是姜兰每个周末来找她玩。姜兰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吧。
姜兰点头,低头看了眼时间,寻思着再说点什么,毕竟以后可能就没有像这样聊天的日子了:“江渺,那你明天进附中了,确定有时间带舞蹈团参加最后一场比赛吧,要是没时间,就真的不用勉强。”
“不是答应你了吗,而且,也不是我带队啊,小林老师才是。”江渺有些无奈,微微侧身看着姜兰,“再说,我挺喜欢跳舞的,我还打算加入附中文艺类的社团。”
“不是吧,我以为你会加入学科类的?”姜兰有些震惊,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毕竟江渺这人,干一行会一行,“跳舞也行,不然浪费一双漂亮长腿。”
“不过这样的话,你又得被多少人喜欢啊,”姜兰把头发别到耳后,啧啧两声,扳着指头数,“学习好、长得美、会跳舞,小说里的校园女神级人物。”
江渺摇头,有些无语。
“不过性格不太行,小说里的女神要温柔,就是那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姜兰笑着补充,头靠在绿墙上,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江渺同学,你除了跳舞的时候,其他时候太闷了。”
“可是我再闷也不会靠抽烟发泄自己不开心的,”江渺从姜兰手中抽走那支刚喂到嘴边的细软长烟,火星燃着烟丝,在昏黄的天色下映着她白皙纤秀的手指,很好看,“你好歹是要学声乐的,抽烟对嗓子不好。”
“行,以后学着戒。”姜兰晃了晃两根指头,挑了挑眉,把额前垂下来的短发撩到后面去,“可真舍不得走,多好的朋友啊。”
江渺抿唇,生硬地弯了下唇角,没说话。
她不确定这个“朋友”是什么意思。
至少姜兰说出这两个字,她很不确定。
因为据她所知,姜兰以前跟她介绍自己大四岁的前女友的时候,用的也是“我有一个朋友”这样的句式。
是的,前女友,对当时还在初二的江渺来说,很大的一个冲击。所以从那以后,江渺一直防着过于早熟的姜兰,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女孩子,而是因为朋友就是朋友,万万不可以掺杂其他东西。
索性还好,姜兰也不喜欢她,姜兰喜欢年长的姐姐,这让她十分宽心。
“六点半,你该回去了。”手机的闹铃忽然震动起来,江渺回神,偏头打断还准备继续伤感的姜兰,“姜阿姨应该让司机到外面来接你了。”
话音刚落,姜兰裤兜里的手机就收到了短信提醒,司机发来的——小姐,在翰府锦苑门口等您。
“我送你到门口吧。”江渺催着姜兰。
“没事,我自己跑过去就行了,还说聊一会儿后,送你上楼呢。”姜兰盯着江渺,怎么会这么快呢,她还以为一下午会很长时间的,怎么突然间,猝不及防地,就要走了。这一走,下一次像这样见面可能是三年后了。
三年后啊。
“江渺。”姜兰忽然站到江渺前,类似壁咚的姿势,“我其实……真的有话对你说!就一句话,我一定得当面问问你。”
姜兰十分严肃,江渺便一下便皱起了眉。
“说了不要后悔。”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江渺捏着香烟,平静地没有半点喜怒。
姜兰半弯着腰的姿势立马僵住,她看着对方的眼睛,笑得尴尬:“其实,我就是想问你,我们舞蹈比赛应该能拿第一吧?要是不拿第一,到时候附中初中部舞蹈团会嘲笑我们的。”
江渺脑海里闪过白日那张乖张娇美的脸,沉声道:“我努力。”
“嗯你努力就一定可以的。”姜兰说,短信提示音又响起,又催她了,“江渺啊。”
“嗯?”江渺问。
姜兰松开撑在墙上的手,往后退了半步,突然道:“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跟我说一声,可以吗?”
“男孩子我不懂,但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带给我看看,凭借我的了解,我一定能一眼看出她对你是不是真心好。”
江渺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女孩子这件事。
“嗯。”江渺点头。
“那……我可就真走了?”姜兰一步三回头地跑。
江渺看着姜兰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收回目光,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指间的烟快要燃尽了。
她得找个垃圾桶。
不远处有个垃圾桶。
捂着嘴、戴着耳机、探着脑袋的阮蔚,就这样隔着十几株紫薇花,与江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江渺:“……”
阮蔚:“……”
天呐!
阮蔚转头就拔腿跑,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那个叫江渺的居然和那个叫姜兰的在接吻啊!太令人吃惊了,关键是不止如此,那个叫江渺的还抽烟呐!姿势太娴熟了,学霸的世界都这么疯狂的吗?!
“站住!”江渺其实还不知道阮蔚的名字,但见对方拔腿就跑,她下意识地拔腿就追。
结果她还没跑出几步,便看见对方忽然脚一崴,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你没事吧?”江渺立马小跑上前,扶住对方。
阮蔚闭着眼睛,吸着凉气捂着脚踝嚎了两声:“我没事我没事,谢谢……靠,怎么是你啊?”
还不乐意了。
江渺顿时撒开手,任由人身体一歪坐到地上:“这话我倒是想问你,你刚刚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呢?”
“我就是路过,什么鬼鬼祟祟啊!”阮蔚嘶了一声,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有些肿起来的脚踝,一边暗骂自己是什么大蠢货,跑个平路居然也能崴脚,一边皱着眉瞪江渺。
“不是鬼鬼祟祟,你跑什么?”江渺抱着手道,隐隐一副看戏的样子。
“你不追我的话,我就不跑了啊!”阮蔚吼眼前的女生,晦气,太特么晦气了!见着这个人一整天就是晦气!她脚肿了,要是恢复得慢,下星期可怎么跳舞,怎么比赛!烦死人了。
“你不跑,我不就不追你?”江渺说话慢条斯理不痛不痒的,顿时把一肚子火的阮蔚气得更甚。
“哼,你追我也没用,我都看到了,不止看到了,我还听到了呢!”阮蔚仰起头,看着江渺指间还捏着的小半支香烟,小声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学霸啊?”
笑容在绚丽的晚霞下,漂亮。
但欠打。
江渺半蹲下来,如水般清亮的眸子含笑盯着对方:“说说看,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阮蔚梗着脖子,身子往后撑了些,这姓江名渺的看不出来是只笑面虎啊,不过她也不怕,这人就仗着她现在脚崴了,欺负她:“凭什么告诉你,反正我都看到了,都听见了。”
“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你叫江渺,全市中考第一,妈妈是松溪茶楼的老板娘呢。”
冯怡瑶这个八卦小能手告诉她的。
江渺脸上的笑容却在瞬间冷了下去,她盯着阮蔚:“你叫什么名字,高一几班的?”
“想找人收拾我啊?”阮蔚挑着眉梢笑起来,毫不畏惧地跟这人叫板,“偏不告诉你。”
“有本事你现在就收拾我,你不收拾我,到时候我还要收拾你和那姓姜的呢,二中的了不起吗?”阮蔚还记着上午的仇。
江渺没应话,盯着阮蔚。
看来是没听到什么,连姜兰要离开A市都不知道。
阮蔚也盯着江渺,她其实就想眼前这人服个软,说声“对不起”,其实就算看到了听到了,她也不会说的。谁传播这个啊,怪小人行径的,她不是这样的人。最多,吸烟有害身体,她不太喜欢罢了。
“随便你。”江渺收回目光,站起来,把手中的半截烟在垃圾桶上方的凹槽灭掉。
“喂!你不问啦?你走啦?”
阮蔚看着江渺扔下她,头也不回地朝B单元方向走去,又震惊不已。
就这样……走了?
学霸胆子都这么大,不怕早恋不怕抽烟不怕被妈妈知道的吗?
“江渺!”阮蔚坐在地上喊远处的人。
远处的人走进了B单元。
怎么不会好心地扶她起来嘛。
太不人道了!
她的脚真的很痛诶。
阮蔚抚摸着自己的脚踝,一脸心疼。等想起二中舞蹈团也是要参加创意舞大赛的,顿时明白江渺为什么不扶她。
太恶毒了太恶毒了。
阮蔚掏出手机,嘟着嘴给妈妈打电话。
—
阮怀堂是在22楼用望远镜就瞧见了阮蔚进小区,但等了二十分钟,都没瞧见人回来,忙不迭地和老婆坐电梯下楼找人。
“蔚蔚,我是爸爸,你怎么了?你在哪儿呢?”阮怀堂接起自家老婆的手机,两撇英俊的剑眉瞬间拧成毛毛虫,“什么?脚扭了!垃圾桶边上?哎呀宝贝你坐那儿,千万不要动,爸爸和妈妈马上过来。”
“都是你,什么惊喜不惊喜,蔚蔚出事了要你好看!”叫宋晴晴的漂亮女人用力掐了一把边上身材高大的男人,嘴里的A市方言听起来又专又横。
“又怪我了?”
“怎么不怪你,阮蔚那贪玩的性子就是你惯出来的!”
……
与此同时,一旁的江渺正在面无表情地等电梯。
不知道这对夫妻为什么在公共场合,说话也要如此聒噪。
不过,蔚蔚?阮蔚?脚扭?垃圾桶?
电梯“叮”的一声,江渺浑身一凛,猛地抬头。对未来生活,她忽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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