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天底下所有巧合一般的擦肩而过, 她看到了托马斯,托马斯也看到了倚靠在窗边的她。只是一瞬间的目光交汇,他很快地低下头去, 神色自若地和爱德华继续交谈。
莱斯利在身后大声叫她:“路易莎,你来看一下E08频道的时序数据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老老实实回去继续调试,一行行荧光绿色的代码敲下去, 模型又开始重新渲染。波形图的曲线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半, 外面就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三长一短的敲门声太过熟悉,谢宜珩走过去开了门。她靠着门, 戏谑地问这个大洋彼岸的来客:“怎么还真就学物理了?”
“没办法, ”托马斯耸耸肩, 一脸无奈:“这几年越来越提倡清洁能源,燃料标准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家里公司快倒闭了,只能去欧洲骗骗经费了。”
谢宜珩双手抱胸看着他, “嚯”了一声,问他:“梦想成真了?”
托马斯见到她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晃了晃自己的左手, 颇为得意地说:“成真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和佐伊结婚了。她还挺想你的。”
读高中的时候托马斯对佐伊穷追烂打, 差点就要拉横幅表白。可惜佐伊八风不动,压根就不正眼瞧他。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是得想我,她以前还发誓,要是和托马斯结婚, 她就吃十瓶墨西哥莎莎酱。”
托马斯这下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陈年往事,点点头,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说:“知道了,今晚回家就逼她吃。”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德国啊?”
她和莱斯利一样,最多只能算跨学科的交流人员,对于LIGO那些复杂精密的仪器构造一无所知,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LIGO的人。托马斯和敌对阵营的打工仔聊天还是留了点心眼,但是这人问的问题实在不是间谍该有的职业素质,于是他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说:“马上就回去了。”
谢宜珩点点头,跟他说了再见。
托马斯却没走,他在门口伫立了一瞬,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里,整个人像是一尊古希腊的石像。谢宜珩摆摆手,语调轻松:“没关系。”
她的回答是标准的教科书式,像是入门级英语教材里的对话,“谢谢你”后面跟着的是“不客气”,说了“对不起”就要接一句“没关系”。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了出声,无比诚恳地说:“就是一次警告,你真的不用跟我道歉的。”
HMPC比赛的时候,托马斯太上进了,每天端着本朗道的《非相对论量子力学》在麻省理工的校园里晃来晃去,看见没头发白胡子的老教授就上去请教问题。一位教拉丁语的老教授被他在校门口拦了十几次,最后忍无可忍,把这个走歪路子的学生投诉到了人事资源部。
HMPC的大赛组委会知道有学生想要投机取巧,立刻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罗伊教授作为当年大赛的主席,把托马斯叫过去,给了一次口头警告。
托马斯沉默了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跟着她一起笑,不正经地说了句:“那我还得谢谢你。”
谢宜珩说:“那我只能说不客气了。”
他这回没笑,撑着门框,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高高在上的宙斯面对着阿卡尔斯。他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对不起。”
“行了,你快点回去吧。这个时间点西雅图肯定在堵车。”谢宜珩没在意他奇怪的行径,笑眯眯地对他说:“记得让佐伊吃莎莎酱,多放点紫洋葱,她最讨厌吃这个。”
托马斯慢慢地说了声好,非常潇洒地把西装外套往肩上一甩,活像个玩世不恭的西部牛仔,慢悠悠地走了。
…
谢宜珩回到了实验室里,接着处理之前未训练完的模型。莱斯利见缝插针,凑过来问八卦:“我怎么听说那个GEO600天文台的负责人是克拉克石油公司的继承人啊?”
谢宜珩想了想,说:“不算是继承人吧,他们家的公司应该交到他哥哥手里了。”
莱斯利本来以为只是个捕风捉影的八卦,没想到一下子被实锤了。同行是石油大亨的儿子,老教授的心情一下子复杂得无以言表,过了好久才说:“他能别和爱德华抢饭吃了吗?爱德华二十岁之前都没见过面额是一百块的美钞。”
这个礼拜谢宜珩和莱斯利陆陆续续换了几种模型,但是精度一直达不到要求。爱德华急得快要发射,恨不得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他们实验室来。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莱斯利吓得鱼都不敢摸了,每天兢兢业业上班,五点下班之后还自发性加班一个小时。
谢宜珩咂咂嘴,说:“您不懂,人家从事这个物理研究行业就是不想再活在父母的荫蔽下,他又不是图诺贝尔将那几十万的奖金,他图的是那个奖。”
莱斯利嫉妒得面目全非,一边拍桌子一边吼:“废话!我又不是克拉克的儿子,我能懂吗?”
“图灵奖的奖金可是一百万美元呢,您也不差钱啊。”谢宜珩和颜悦色地递给他一份资料,说:“按照爱德华给出的数据,我觉得算法流水线要承担更多的分析任务。您觉得呢?”
莱斯利不同意,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不行。爱德华招了那么多算法分析师,人工分析虽然效率会低,但是至少不会错筛信号。亨利看过你的方案了吗?”
谢宜珩丝毫不气馁,朝他眨眨眼睛,说:“我现在代替就是亨利的位置啊。”
孩子翅膀比石墨烯还要硬,莱斯利拿她没办法,只好委婉地说:“我觉得之前卡尔曼滤波的处理已经足够了。”
仿佛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样,谢宜珩把自己的电脑挪过来,敲了几下键盘,信心满满地向他展示渲染完的模型:“这是再加上匹配滤波的处理结果,您看一下。”
莱斯利凑近屏幕,认真地看着高高低低的波形,最后心服口服地叹了一口气:“你先找个频道模拟一下效果,记得把测试结果发给亨利一份。”
谢宜珩真心实意地夸他:“莱斯利教授,我觉得自从您求婚成功之后,您真的宽容了很多。”
莱斯利就吃求婚这一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行,你去楼上给爱德华介绍个妻子,他也会变得很宽容,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
…
五点的时候莱斯利准时下班,谢宜珩还在实验室里处理时序数据,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嗡嗡地响了起来。她之前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不公平”,没想到裴彻当了真。他是真的打算把谢宜珩当年干过的事再重复一遍,偶尔会跟她说加州的天气,偶尔会和她讲听证会的进度,譬如“普林斯顿大学的某位教授出来作证LIGO纯属是在浪费资金”,又譬如“爱德华今天在网上披着马甲骂人,掉马之后又请加州理工公关。”
谢宜珩现在纯粹是把这个听证会当传记故事来听,调侃他:“你怎么每天像爱德华的分.身似的。”
哈维傍晚的时候过来解决爱因斯坦方程的数值计算,算着算着就开始不务正业。他掏出纸笔,又开始写那封给阿比盖尔的信。他耳朵尖,听到这边的对话,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就是啊,爱德华把他当下一个加州理工的教务长来培养的。”
谢宜珩敲敲桌子,瞪他一眼,凶巴巴地问他:“英国人还挺会听别人的电话的?”
哈维专心致志地写信,说:“别怪我,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这是没办法的事。”
“眼观四路的是二维生物。”裴彻显然也听到了哈维说的话,在电话的那头无奈地叹气,对这种以讹传讹的风气不甚认可:“别听哈维胡说八道,爱德华和威拉德最近都没什么时间,所以我才帮他们处理一些事。”
谢宜珩真心地觉得这两位负责人一点都不忙。爱德华每天茶前饭后都绕着那两条四千米的激光臂遛弯,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坏脾气的旋转木马。威拉德在华盛顿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之间两头飞,像极了蹭LIGO的工作津贴的样子。
她看着远处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远山起伏的轮廓被逐渐吞没,问他:“爱德华打算和GEO600合作吗?”
他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哑:“莱斯利没和你说吗?”
“莱斯利哪关心这个?”谢宜珩嗤了一声,说:“他比亨利都甩手掌柜。”
“LIGO是在和Vigo合作。如果过了这么多年,又突然要和GEO600合作的话,恐怕Virgo天文台也不会轻易答应吧。”听到她满是抱怨的回答,裴彻笑了一声,说:“况且在引力波这种事上,爱德华也不愿意分GEO600一杯羹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像是悲伤的萨克斯。谢宜珩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你感冒了吗?”
“没有吧,”他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有点事,过一会儿再打给你可以吗?”
这通电话本来就没什么内容,纯粹是一个心知肚明的噱头。谢宜珩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
哈维在一旁恨不得让爱德华立刻下来把自己骂到耳膜穿孔,从此再也不用听这俩人腻歪了。等她挂了电话,哈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路易莎啊,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含蓄吗?直接一句我想你了不就可以了吗?”
谢宜珩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地看着那张空白的信纸,说:“我觉得还是你们英国人更含蓄一点吧。”
“别笑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哈维一秒蔫了下来,一口气叹得比尼罗河还要长:“我之前给阿比盖尔发邮件了,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带她参观加州理工的校园,但是她说她最近都没有空。”
哈维天生一张风流多情的脸,说起话来是滴水不漏,自诩西海岸情圣。情圣居然约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孩子去参观大学,谢宜珩被这人的操作震惊了:“你之前都是这么和女伴约会的吗?”
“当然不是啊,”哈维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说:“但是阿比盖尔怎么能和她们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好失败一女的,托马斯喜欢她朋友都不喜欢她。亲妈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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