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Whenthesummerends(1)

    现在才九点多,老教授应该还没睡。谢宜珩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给亨利回了邮件,两个人定了吃饭的时间和地方,只是她巧妙地回避了是否参加引力波探测这个问题。

    这封邮件带来的冲击力着实太大,谢宜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的记忆力非常好。高中的时候,英国文学鉴赏是她最讨厌的一门课,赏析的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书中都是大段大段冗长又晦涩的古英语独白。她念过两遍,就能背出来了。

    遗忘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是良好的记忆力,似乎降低了她的自我保护能力。那些在岁月深处的,早已蒙尘的痛苦过往,她此时才发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碎片式的回忆就重新浮现出来,朝她劈头盖脸地涌过来。破碎的场景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纷飞,交织着,拼凑着,融合成一场极度压抑的噩梦。

    窒息。

    像是咽喉被人死死扼住,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她还在拼命挣扎着,试图摆脱这过分真实的濒死体验。

    从噩梦中惊醒,谢宜珩大口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打湿。打开灯,房间里充满了暖黄色的光线,眼前的幻象迅速消失。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两粒褪黑素。她思想斗争了许久,对睡眠的渴望最终战胜了一切,她刚摸索到装着褪黑素的瓶子——窗外就传来了一声悦耳动听的鹅叫。

    …

    隔壁是一户德国人,夫妻二人为了哄女儿开心养了两只大鹅。每当帕萨迪纳迎来早晨五点钟的太阳,两只大鹅便开始引吭高歌,以此赞颂太阳神阿波罗的又把光明带来了人间。谢宜珩曾经和那家的女儿认真地交涉过这两只鹅存在的意义,德国小姑娘义正严辞地告诉她,这两只鹅是被精心训练过的,每天早上那些看似魔音入耳的鹅叫其实是在合唱贝多芬的欢乐颂,以慰她的思乡之情。

    姜翡当时就站在她们的院子里浇花,两户人家只隔了一层木篱笆,小姑娘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气得直接骂了回去:“贝多芬是奥地利的,他维也纳住了多少年,关你们德国啥事?莫倒贴音乐大师!”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谢宜珩实在不忍心,走到墙边看着姜翡乖乖探出来的脑袋,非常有种兴致冲冲去开家长会,结果自己孩子考了倒数第一的羞愧。她压低了声音,特地用中文说了一遍:“贝多芬是德国人。”

    姜翡的脑袋缩回了墙后,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队友反杀自己,谢宜珩确实始料未及。她弯腰,摆出自己最和蔼可亲的笑容,继续和德国小姑娘谈判:“那为什么要两只鹅呢?只养一只不就好了嘛。”

    小姑娘一幅你不懂的神情,摇头晃脑地给她解释:“他们要唱合声。”

    谢宜珩:……

    …

    谢宜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五点零一分,不由得真心感叹,不愧是日耳曼人的鹅,连准时的习惯都如出一辙。

    睡是睡不着了,她极其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活动了下筋骨,打算先去吃个早餐。

    想着姜翡还在睡,她走楼梯的脚步都放轻了几分,没想到才走了三步,楼下的房间就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京骂,把谢宜珩吓了一跳。三秒后姜翡带着滔天的起床气冲了出来。

    看到楼梯上的谢宜珩,她一愣。谢宜珩实打实做了一宿的噩梦,黑眼圈挂到法令纹,脸色难看得要命:“你没睡好?”

    谢宜珩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去冰箱里拿了罐苏打水,干净利落地拉开拉环,“噗”的一声,大量二氧化碳涌出,口沿上一圈淡淡的白雾很快消失。

    “我老师问我要不要去加州理工的实验室,负责机器学习的噪声识别。”

    姜翡打了个哈欠,在冰箱里专心找她的脱脂牛奶:“这不是好事儿吗?这比你天天按着甲方要求改模型舒服多了。更何况咱公司有和加州理工的合作项目,你过去就拿双份工资。”

    姜翡心满意足地晃了晃好不容易找到的牛奶,对她比大拇指:“你想,你这样就是双份收入没有孩子 (Double Income No Kid)。嚯,咱们小谢了不得,人家是中产夫妻,两个人双份收入没孩子才叫丁克。你一人就能丁克,还是社会学和生物学双重意义上的丁克。”

    谢宜珩白她一眼,接着说道:“这个项目是用机器学习探测引力波。”

    姜翡把一杯牛奶喝完,舔舔嘴角,继续开始埋头找面包:“就为这事儿你辗转反侧一晚上?你这过了啊。”

    谢宜珩也冲她竖大拇指:“连辗转反侧这词都知道,你国学大师啊。”

    “别打岔,” 姜翡没好气地接着说,“你去做个噪声识别,检验频道,简化数据什么的,说白了就是一工具人。人家给你数据,你给人家照葫芦画瓢地造个公式出来。直接对着资料做模型,这多好一单子。”

    谢宜珩把全麦吐司放进吐司机里,在厨房的储物盒里随手拿了个胶囊,塞到咖啡机里。这个咖啡机的按钮位置设计得诡异,非常不符合人体工学,她每次都要很变扭地把手转过来,才能摁下去。

    “滴”的一声,很没有灵气的机械音。

    谢宜珩忙忙碌碌地收拾略有些混乱的台面,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姜翡,又像是在问自己:“那我到底要不要去呢?”

    姜翡倚着餐桌刷推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去呗,双份工资和好人甲方,要是这好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做梦都要笑开花。况且那边都是嫩的能掐出水来的男大学生,年下小狼狗跟你一起在实验室朝九晚五的处着——哎哟羡慕死姐姐我了。”

    谢宜珩当真无语。

    姜翡还在专心致志的刷着推特,看到自己互关好友的新发的动态,点开照片,放大。她确认自己没看花眼之后,以一百分贝的音量尖叫着冲进厨房:“你前男友结婚了啊!”

    谢宜珩吓得手里的咖啡胶囊包装盒都掉了下来,惊魂未定地捂住姜翡的嘴巴:“哪个前男友?”

    姜翡踢了她一脚。

    “路易莎女士,你不觉得这句话非常非常非常的渣吗?”

    此时被安上了渣女名头的路易莎女士非常无辜地一摊手:“真的啊,只要前男友这个群体里的人数大于等于二,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必然的筛选条件。”

    “那个法国人。”

    吐司烤好了被自动弹出来。美拉德反应实属上帝的馈赠,棕色的大分子物质聚集在面包的表面,散发充分的烘烤焦香。

    质朴的,原始的,格外令人心安的,大麦的香味。

    谢宜珩慢吞吞地打开草莓酱的罐子,试图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安德烈?”

    “对对对,我之前就觉得他贼帅,”姜翡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谢宜珩的肩膀:“你是不是送婚童子啊小谢?你前男友们咋和你分手之后一个个都闪婚啊?”

    谢宜珩把抹好酱的吐司塞到姜翡嘴里,打掉姜翡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小谢一共三个前男友,就这一个结婚了,你说啥呢?”

    姜翡咬了一口喷香松脆的吐司,口齿不清地说道:“安德烈再前面那个,不是个弯的吗?人家不结婚不是因为他们国家同性恋还没合法化?”

    餐厅一角的花瓶里插了一把娇艳欲滴的百合花,是谢宜珩前天下班的时候路过花店买回来的。傍晚被姜翡问起的时候她还潇洒地一甩头发:“不好意思,我的花不需要男人来送。”

    谢宜珩拿着特地从国内带回来的喷壶,压几下喷头,细密的水雾纷纷扬扬地洒下去,白丝绸一般的花瓣上滚着晶莹闪烁的水珠,像是天使俯身亲吻花瓣留下的印记。

    她无奈地叹口气,又用力压了几下喷头:“是我没本事把他掰直,我的错行了吧。”

    “诶,”姜翡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八卦地探头过来:“那你第一个男朋友呢?结婚了吗?”

    谢宜珩没由来地心头一紧,连压喷头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不知道,都多少年没联系了。”

    “别压了,再压这壶就爆了,”姜翡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心思却不粗,早把谢宜珩看了个彻底,见她不愿意多谈,便岔开话题:“那你去那个实验室项目吗?”

    话题又绕回了正轨,谢宜珩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倒是没回答,反问她:“今天下午去买衣服吗?”

    “去Fashion Island?”

    谢宜珩挠挠头,“我就想买件衬衫,Fashion Island也太远了吧,开车都得一个小时。”

    姜翡把客厅的壁灯打开,瘫在懒人沙发上,短促地“嗯”了一声:“Toteme最近正好在打折,还是六折。”

    谢宜珩摸摸下巴:“那再买双鞋也不是不可以。”

    “sa昨天刚和我说CL开始打折季了,也是六折。”

    “不就一个小时吗,走走走。” 谢宜珩的葛朗台本性暴露无遗,打折两个字在她眼里就是大把的美金朝着自己狂奔而来。她一边痛恨自己彻底沦落为了消费主义的奴隶,一边洗脑似的安慰自己——打折季买的越多就是省的越多。她一拍桌子:“咱们早点去不就行了。”

    “小谢啊,咱做人不能这么抠,听到打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姜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也是富家子弟,家里是大大的有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在时尚方面确实应该对自己多投入一点了。”

    “咱俩生活在加州,在世界知名的人工智能研究公司工作,女性同事不超过十个。而且近期既没有谈恋爱的可能,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谢宜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斯坦福的教授都穿的跟无家可归似的,你这么正式干嘛?”

    谢宜珩把后院的门打开,加利福尼亚的晨风灌进来,是海洋和草地混合的味道,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湿气息,清冽又辽阔,像是喝了一杯没加糖浆的莫吉托。

    神清气爽,又不觉得甜腻。

    “Google,” 谢宜珩遥遥地喊了一句,客厅茶几上Google Home的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播放Savoir Adore的《When the summer ends》。”

    极轻缓的乐声响了起来,姜翡闭着眼,试图听清歌词的内容。Savoir的声音沙哑中透着空灵,一遍遍地重复着“summer”这个词,像一束无人问津的红玫瑰,却开得轰轰烈烈。

    “Will you hold my hand, will you understand”

    “Can we still pretend when the summer ends”

    姜翡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百合花的花瓣:“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插曲吗?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夏日短暂爱情啊。”

    “不是,你又胡说八道。”谢宜珩朝她扔了个抱枕,抱枕的正面是比尔盖茨的脸,反面是乔布斯,相当符合姜翡的恶趣味:“这歌唱的是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把。”

    姜翡把落在地上的抱枕捡起来,擦了擦已经有点脏了的乔布斯:“盖茨比本来也打算回去和黛西复合的啊。听我的,把这捧百合花换成红玫瑰,你就是黛西本西,你的盖茨比就在加州理工等你去破镜重圆呢。”

    “哪个盖茨比会是理工学校毕业的啊?”谢宜珩瞟了她一眼,语气中充满了对姜翡的智商的怀疑:“盖茨比要是加州理工毕业的,这故事还怎么继续下去?”

    “I wil learned how to love you when the summer ends.”

    “Will you love me when the summer ends. ”

    “现在都八月了,夏天快要结束了。” 姜翡听清了最后两句,笑了笑:“你抓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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