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气,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裴彻的指尖摩挲着玻璃杯的边缘,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毕业的时候,我问过布莱克这件事。”
谢宜珩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无所谓地笑着:“他是怎么骂我的?”
栀子花的香气隐隐约约,像是一场魂牵梦绕的平静剖白。
裴彻低头,错开了她的视线,胸膛里满是酸涩:“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很后悔没有相信你。”
“亨利也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所以我大概知道老师对自己最喜欢的学生是什么样的态度,”她耸了耸肩,满不在乎:“我不需要别人的后悔。”
这句话的目标受众非常广泛,顺便把裴彻也钉死在了柱子上。他敲了敲桌子,目光黯淡,轻声叫她的名字:“路易莎。”
“我知道托马斯背着我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知道是我算错了题目。”谢宜珩笑了起来,她今天出来的时候擦了口红,红唇明媚又张扬:“大家那时候才十几岁,做错了事情很正常。”
她看着他,眼睛在说话——我的错很正常,你的错也很正常。
谁都没有再说话。城市最后的喧嚣渐渐散去,岑寂的晚风吹拂着,夜色缱绻。谢宜珩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咖啡色的酒液,从高脚凳上跳下去,裙摆在风里张扬,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不早啦,我先走了。”
裴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跟着她一块出去:“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拒绝他。
回到房间的路不远,但是也不近。晚风酣醉,谢宜珩慢悠悠地走在那条鹅卵石小径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死一样的寂静太过压抑,浪费了这么好的夜色。她找了个合适的话题,问他:“你是和爱德华一起住吗?”
裴彻比她高了小半个头,侧过头去,正好看见她纤细的锁骨和脸颊上的颜色,是一点点洇开了的胭脂。她今天穿着拼色的连衣裙,红黄蓝的色块碰撞,大胆又明媚,发梢带着一点点的卷度。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极了四十年代好莱坞画报上黑发红唇的女明星。
“不是,我和哈维一起。”
谢宜珩“哦”了一声,走过花丛的时候顺手摘了一朵栀子花,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花瓣:“哈维也来了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裴彻松了松领带,平淡地开口:“你前几天不也是没见到我?”
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每一个发生的极小概率事件的背后,都是精心设计的偶然。最普遍的事实就是,即使和想见的人在同一个小镇上,或许都是从未谋面。
他身上还是有栀子花的味道,不浓也不淡,谢宜珩干笑了几声。
裴彻浑不在意,接着说下去:“哈维夸你今天的讲座表现得特别好。”
谢宜珩的脑子里多多少少进了些酒精,被帅哥教授夸的感觉非常好,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他今天出现了吗?”
裴彻瞥了她一眼,睫毛就这么垂着,落满了暗黄色的灯光,格外的清隽:“他就坐在爱德华的边上,你看到他了吗?”
谢宜珩想起来自己当时看的是谁,升腾起一股心虚的气息,捻着栀子花瓣的力气都重了几分:“没注意。”
裴彻迁就她的步子,慢慢的走,两个人就这么自由散漫地夜游华盛顿州这个偏僻的小镇。听到这句“没注意”,裴彻低低地笑了笑,肩膀稍微往左侧倾了倾。她的肌肤触到质感极好的天鹅绒布料,有些发痒,谢宜珩后知后觉地侧开身子,活像只过了电的猫,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问他:“怎么了?”
他刚刚的架势实在吓人,她的脸是真的烧了起来,慌乱得要命。
谢宜珩满脑子浮想联翩,忽然觉得手上一空——裴彻慢条斯理地伸了两根手指,把那朵饱受摧残的栀子花从她手中夹了出来,然后扔进路边的一个垃圾桶:“你又破坏公物。”
这个“又”字带着意味不明的暗示撞进她的耳朵,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头却全是浓烈得过了分的眷恋。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可以看到彼此轻颤的睫毛。但是裴彻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他都没有碰到她的指尖。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撺掇起来,跃跃欲试。谢宜珩聊起天来跟写散文似的,想到哪就是哪:“明天我要来给爱德华作报告。”
裴彻脚步一顿,冲她挑挑眉:“你让莱斯利来,爱德华这几天心情不好。”
谢宜珩顿时苦恼地叹了口气,仰起头看他:“明天下午莱斯利和康妮要去约会啊。”
他“唔”了一声,微不可见地皱着眉,问她:“康妮是我以前的老师,要不我帮你去说说,让她别去约会了?”
“这怎么行,宁破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谢宜珩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话毕时才意识到裴彻的前半句话里惊人的信息量,她被迫接受了自己确确实实住在地球村这个一个事实,仍有些错愕:“等一下,康妮没和我说起过你啊。”
裴彻笑了笑,带着一点点的气声,很好听。他心情不错,敷衍地给了个解释:“她可能不知道我们认识吧。”
这就是两个聪明人聊天的好处,有些话不需要摆到明面上来说,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电光火石之间,谢宜珩反应了过来。
一碗水本来就端不平,一边是认识没几天的同事,一边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学生。谢宜珩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康妮的心眼往哪里偏。她今天帮莱斯利约了康妮,焉知康妮今天的赴约不是帮裴彻约了她?
意大利女士做事滴水不漏,连离开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谢宜珩磨了磨牙:“康妮不是意大利人吗?”
裴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去苏黎世理工交流过一年,康妮是我当时的导师。”
这句话和记忆里以前的片段对上,严丝缝合。罗伯特给她的电话号码已经不知道被扔在哪里了,裴彻却还站在这里。
路边又是一大丛栀子花,香气像是流动的白雾,氤氲在这浓郁的夜色里,令人心神荡漾。
谢宜珩顿了顿,对他说:“我回去了。”
“好,明天别迟到。”
谢宜珩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裴彻忍不住笑了出来,眉梢眼角都是扬着的,“好了,快回去吧。”
谢宜珩跟他说了再见,蹦蹦跳跳地回去了,裙摆一点一点隐没在夜色里。门口候着的侍者礼貌地推开玻璃门,她没急着进去,不知道在期盼些什么,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裴彻还是站在之前的位置,这么遥遥一瞥望过来,目光专注又深邃,是她看不透的情绪。夜色翻涌,他的轮廓却是清清楚楚,让她心安神定。
他大概也没料到谢宜珩会回头,有些诧异又有些慌乱,竭力掩饰着一颗横冲直撞的心脏,笑着对她说:“晚安,路易莎。”
声音很温柔,混在华盛顿州的晚风里,是肖邦的夜曲,也是模棱两可的柔情,。
白兰地融化在血液里,从心脏开始,一泵一泵的压向大脑。谢宜珩蓦得心悸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晚安。”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谢宜珩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昨天喝了一杯Sea Breeze,莱斯利又送了她一杯Alexander。不知道华盛顿州是不是特产酒鬼,不但Sea Breeze里的伏特加高度超标,那杯Alexander里的白兰地也绝对不止标准规定的2/3盎司。
她没有喝醉,昨晚最多是三分微醺的醉意,但是干出的事足够大胆,足够出格。
估计再来一杯Tequila,她就能拽着裴彻的领带送他一个晚安吻。
□□第十八条修正案,历史久远的禁酒令很有必要在华盛顿州这个酒鬼横行的州文艺复兴一下。
她昨晚真的很不对劲,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太过亲昵。更不对劲的是,裴彻居然还相当配合。
谢宜珩正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突然手机响了,是阿比盖尔打来的电话。
阿比盖尔不但要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家务,所以这么早还打电话过来,是稀奇事。谢宜珩上周末与阿比盖尔讲了哈维想见她这件事,阿比盖尔当时正在哄大哭的儿子,心烦意乱,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见,这不合适。”
婴儿的哭声又尖又响,谢宜珩脑子里的嗡嗡的,像是被一百公斤的铁锤迎面重击。但是阿比盖尔还在电话那端好声好气地哄着孩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由衷地赞叹:“母亲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路易莎,听姐姐的。不婚不育,生活惬意。”阿比盖尔开了摄像头,一张苦大仇深的主妇脸赫然暴露在屏幕上:“婚姻就是人生的坟墓。”
…
她哼着小调,对着镜子细细地刷睫毛膏,“早上好,我最亲爱的阿比盖尔小姐。”
阿比盖尔今天居然罕见的没配合她一起说相声,过了很久才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又疲倦,像是沙漠里精疲力尽的旅人:“路易莎,我可以来你家住几天吗?”
谢宜珩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她捧起电话,语气也认真起来:“怎么了?”
阿比盖尔说话的声音很轻,是掩不住的难过:“我离婚了。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多伦多了。我现在没有地方住,可以来你家住几天吗?绝对不会麻烦你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是低得听不见,哀伤满溢出来,带着浓浓的无奈。
谢宜珩没多问她离婚的原因,安慰了她几句,给姜翡打电话,问她的意思。
姜翡一大清早被吵醒,正要对谢宜珩展示她的绝活京骂,突然听到了自己偶像阿比盖尔的名字,一拍大腿,态度堪称异常恭敬:“这是瞌睡来了有人给我送枕头啊!我必定敲锣打鼓迎接阿比姐姐,向她拜师学艺。”
谢宜珩叉着腰骂她:“你阿比姐姐离婚了,见到她的时候说话注意点。”
姜翡老实道歉:“听您的,是小姜错了。”
谢宜珩把自己家的地址发给阿比盖尔,阿比盖尔回了个谢谢,就没有再说话了。
自己的好朋友离婚了,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却还是忍不住为阿比盖尔不平。阿比盖尔担当得起天才的称号,要是没有这场近乎是拖累一般的婚姻,学术成就必定斐然。
如果阿比盖尔开开心心地这么过下去,那也无可指摘,毕竟是她自己选的路,责怪不了别人。
但是却是这样扼腕叹息的结局。
她看着镜子里愁眉苦脸的自己,才恍然大悟——亨利不就是这么看她的吗?
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毕业的时候她和阿比盖尔两个人,一个大喊着“真爱至上,我要结婚”的口号,一个高举着“努力挣钱,我要变富”的牌子,撒着欢儿来加州做美梦。没想到阿比盖尔婚姻坎坷,她自己仕途不顺,两个女孩子挨得都是结结实实的闷棍。
谢宜珩拨了拨自己的睫毛,无声地叹气。
康妮急着去和爱德华对骂,在门口和她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康妮今天特地换了香水,客厅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气味是触发记忆的最重要的开关,她的脑袋里走马观花一般的闪过昨天晚上的片段,没由来地想起了西装布料的触感,想起了那句“晚安,路易莎。”
她越界了。
裴彻也越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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