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珩早上在客厅里收拾东西。正好康妮从房间里出来,去厨房煮咖啡,笑眯眯地回头对谢宜珩说:“早上好,路易莎。你今天的口红颜色真好看,很温柔。”
谢宜珩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说:“以前不怎么用这种颜色。”
康妮了然地“哦”了一声,倒了杯咖啡,慢慢地走到阳台上,问她:“你今天是要和劳伦斯一起处理干涉仪的内部噪声吗?”
康妮夸她好看和问她是不是要去见裴彻,单独拎出来都没有任何问题,还能体现康妮对她的关心。但是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谢宜珩蓦地心里发怵,支吾着说了个是。
康妮捧着马克杯站在阳台上,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滚烫的香气,是被烘焙过的最原始的味道,说:“快去吧,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
谢宜珩像是冬天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熊,疑神疑鬼,觉得每一个隆起的土包下都是猎人设的陷阱。她总觉得今天康妮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赶紧说了再见,出门左拐,安静地看着电梯上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发呆。
到了实验室之后,她和莱斯利把模型处理完毕,又讨论了一番内部噪声的处理。谢宜珩把手头上的任务都做完了,上楼去找裴彻。
她爬了一层楼梯,没想到正好在楼梯拐角处遇到裴彻。裴彻戴着那副银边眼镜,朝着她笑了笑:“正好遇到了,那就一起上去吧。”
他走在前面,替她推开了实验室的门。谢宜珩说了句谢谢,顺手把门带上。实验室的中间放着内部悬挂结构的模型,悬摆挂绳和LIGO内部用的挂绳是同样的材料——直径仅有0.4毫米的熔融石英丝。谢宜珩站在门口的位置看去,两块极纯净通透的反射镜就仿佛漂浮在空中一样,是创世纪最后的奇迹。
谢宜珩绕着这个模型走了几圈,看着模型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震惊得无以复加:“实际的每块反射镜重达四十千克?”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预期实在相距甚远。
裴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嗯”了一声,说:“而且干涉仪内部要加入控制设备,以抵消内部噪声的干扰。”
爱德华执意要用两块反射镜,她和裴彻之前准备的方案近乎作废,一切设计和计算全部都要推倒再来。谢宜珩的手指从眉尾挪到了太阳穴,最后叹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爱德华要是活在十六世纪,绝对是永动机制造的狂热粉丝。”
裴彻把电脑拿过来,在谢宜珩的身侧坐下于。预设的数据和3d建模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一行接一行地往下滚动,比好莱坞大片里黑客手法还要炫酷。裴彻冲她挑眉:“知道罗伯特精神压力有多大了吧。”
谢宜珩的头点得像小和尚敲木鱼,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多年得是怎么撑下来的?”
裴彻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诚恳地说:“爱德华对我挺好的啊。”
谢宜珩又气又笑,说:“你这人好过分。”
“好了,”裴彻敛了笑意,敲敲桌子,示意闲聊到此为止。他把爱德华的数据打印出来,挑出几张递给谢宜珩:“你先看看大致方案。”
谢宜珩看完了爱德华准备建造的内部结构,不得不承认这个超级喷子的学术能力确实一流。她的指尖划过设计图上的每一层悬挂结构,可以感受到激光打印的墨粉的凸起痕迹。
完美的,稳定的,近乎是固若金汤的结构。
裴彻专心致志地写着一串冗长的公式,钢笔的字迹行云流水。两人挨得近,谢宜珩将资料稍稍往左推了一点,向他示意自己已经看完了:“第二块反射镜其实是有道理的。基于悬摆的特性,双镜确实比单镜稳定许多。”
他的角度不太看得清资料上的字,于是裴彻把椅子往右挪了挪,谢宜珩非常配合,又把那沓纸推过去了一点。
“不只是稳定,”裴彻扫了一眼谢宜珩随手写下的标注,铅笔潦草地圈圈画画,像是毕加索的抽象作品。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模型,说:“双镜结构对于激光的吸收接近零。”
内部结构已经弄明白了,接下来才是谢宜珩的本职工作。裴彻耐心地讲解了一遍控制设备的要求,她在一旁老实听着。
他脊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说话的时候睫毛轻颤,斜斜地往眼尾撇,遮去了凌厉的弧度,像是高高在上的红衣主教难得一见的,心甘情愿的温柔。
裴彻端端正正坐着,她再咸鱼瘫就真的很掉价。谢宜珩挺直了腰杆,暗自怀念着和莱斯利翘着脚聊天的下午。
裴彻一边讲一边圈圈点点,讲到下层悬摆的结构的时候还特地画了图。桌上本来还有几只谢宜珩写标注用的铅笔,被他的衣袖一蹭,不小心带了下去。
“啪嗒”一声。
谢宜珩单手托腮,冲他眨眨眼睛。
裴彻无奈地笑了笑,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弯腰下去捡那支笔。两个人的距离本来就离得不远,笔又掉在中间的位置,裴彻低头的时候,几根发丝堪堪擦过她的手臂。
有一点点的痒,像是昆虫的触须,细微的摩擦被无限倍数地扩大,最后汇聚到交感神经的末端。
谢宜珩心里打鼓,下意识地要收回小臂。没想到裴彻正好抬起头来,她收手的速度又过于快,于是谢宜珩完美地完成了一次标准的肘击。
裴彻甚至被撞的闷哼了一声,莫名其妙挨了一肘子,他揉了揉脑袋,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谢宜珩脑子里“嗡”的一下,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动手打人。
偏偏刚刚那下力道十足,撞得谢宜珩的自己肘关节都发疼。她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肘,一边龇牙咧嘴地道歉,差点站起来给他鞠躬:“不小心打到你了,真的对不起。”
裴彻赶紧把所有铅笔放回到桌子中间,宽慰极度愧疚的谢宜珩:“没事,你先看文献吧。”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谢宜珩终于知道为什么爱德华对裴彻不错了——近朱者赤,近爱德华者工作狂。两个人真的讨论了一上午的控制设施的构造,谢宜珩提出用Z字形结构,裴彻一票否决,声称Z字形结构会导致悬臂两侧受力不均。
裴彻看了看模型,问她:“控制设备可以单独放在外面吗?”
谢宜珩果断地摇头,说:“不行,如果放在外面,激光干涉信号无法精确探知镜子的移动。”
越到后面气氛就愈发剑拔弩张。两个极度聪明的人对自己所涉及的专业领域有绝对的信心,说出来的话都是带着惯性的不容置喙。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见识过了爱德华的阴阳怪气,谢宜珩现在对着爱德华的学生说话已经收了几分脾气。但是裴彻态度强硬,谢宜珩说一个方案他否决一个,到最后的时候她也有点烦躁了。
最后一个方案也被证明了是不可行的,裴彻叹了口气,还是让了步:“你先回莱斯利那吧,我再去和爱德华聊一下,看看可不可以再架一层来放置控制设施。”
谢宜珩应了句“好”,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桌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探进来半个脑袋,问他:“你头没事儿吧?”
裴彻正忙着给爱德华发邮件,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说:“真没事儿,你先回去吧。”
…
谢宜珩简短地跟莱斯利汇报了一下被枪毙的方案,这下连莱斯利也束手无策了。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眉毛都快要打结,说了句“你再问问亨利吧”,就把她赶去吃饭。
谢宜珩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的饭友哈维突然出现,闷闷不乐地走了过来,眉眼都耷拉着,像伦敦街头颓废的吉他手。
偏偏今天谢宜珩也不开心,两个低气压的人坐一块儿,餐厅的这个角落好像刚刚被一场龙卷风呼啸而过。
哈维吃了几口意面,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在谢宜珩面前晃了晃,问她:“你怎么也不开心?”
谢宜珩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开心不是人生的常态吗?”
哈维闷头嚼着沙拉,琢磨了好久也找不到反驳这个论点的例子,只得恨恨地放下刀叉,试图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和劳伦斯吵架了?”
其实不算吵架。
谢宜珩撑着下巴,看着哈维的草莓冰淇淋慢慢融化,说:“不算吵架,只是有点意见上的分歧。”
哈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正常,连打起来都是小事,毕竟都有前辈是被教皇烧死的。”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维还在埋头吃草,他每吃一片羽衣甘蓝,眉头就皱紧一分,满脸写着视死如归。谢宜珩实在看不懂这人在干嘛么,试探性地问:“你最近是在健身吗?”
“不是。”哈维把最后一片绿色的褶边叶子吞了下去,脸色比菜叶还要绿。他摇了摇头,盯着窗外那片茫茫的平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我觉得阿比盖尔不该离婚的。你想,她这么好的一个人,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都很开心了。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和她离婚呢?”
酸涩的,不解的,茫然若失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哈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嗓子发紧:“真是不公平。”
“公平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谢宜珩常年担当感情导师,安慰人的话信手拈来:“能重新遇到一次就已经很好了。”
…
下午谢宜珩继续和莱斯利一起干活,又一次被莱斯利的要求逼到得差点精神失常。
莱斯利倒是很坦然,笑眯眯地对她说:“你跟着亨利学太久了,连亨利的毛病都照搬了过来。亨利年纪大了,改不过来了,但是路易莎你还年轻,这种投机取巧的懒病沾不得。”
谢宜珩的工作又要从头开始,她带着几分抱怨,说:“我有个朋友是您的学生,她以前就跟我说您要求特别严格。我当时还不信,我想莱斯利教授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吹毛求疵呢?”
莱斯利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对她说:“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谢宜珩:?
她赶紧解释,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莱斯利才记起姜翡这个人来:“我记得,这个学生也是投机取巧的一把好手。”
谢宜珩开口狡辩:“这也不叫投机取巧…”
“亨利可是想把你往学术圈里带的,特地吩咐我对你严格要求,不能松懈。”莱斯利冲她挑眉,“科学家可不走捷径。”
亨利人在加州吃布丁,心却在华盛顿州,谢宜珩大为感动,连连推脱:“我还没想好呢。”
“没事,不着急答应他。”莱斯利挖墙脚的锄头已经蠢蠢欲动了,看着她,笑得眼纹上扬:“路易莎,探测引力波这个项目结束之后,你有没有意愿来斯坦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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