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傲慢与偏爱(1)

    距离上一次和亨利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谢宜珩重回大学时光,敲键盘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亨利早上八点就守在实验室门口了,他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质问莱斯利:“你怎么回事?”

    莱斯利有愧于心,在气势上先矮了一头,不自然地捻着自己的白胡子,辩解道:“我又不耽误工作,你急什么?”

    英国人的讽刺艺术简直被刻在基因里。亨利的嘴角扯起一个刻薄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从容不迫地问他:“莱斯利·瓦里安特教授,如果你真的没有耽误工作的话,你认为我现在应该站在这里听你说你没有耽误工作?”

    莱斯利心虚得要命,气势不够嗓门来凑,于是他非常大声地说:“是爱德华坚持要把控制设备单独放置的。”

    亨利的食指点在嘴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学术交流以理服人,不要以为你声音的响度大,你就赢了。”

    莱斯利无话可说,干脆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英国老绅士打压完了莱斯利,又把矛头转向了谢宜珩。他在她身侧坐下,尽力挤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谢宜珩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莱斯利的方向。莱斯利闭着眼,双手合十,向她无声地做着“please”的口型。

    神仙打架,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顺便悄悄地抹去了莱斯利约会的部分。

    谢宜珩说完了才觉得不太够,又添了一句:“其实我们工作挺努力的。”

    上一个谈恋爱的学生毕业之后直接当了全职太太,亨利现在有恋爱ptsd。但是谢宜珩三言两语招了个明白,表情生动得连语气词都煞有其事,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该聊的闲话都聊完了,爱德华的催命邮件也发了过来。亨利很快读完,从桌子上找出近期的调试报告,对比着上面的数据,摇了摇头:“内部结构的非平稳噪声问题还是很严重。”

    这个问题昨天她就和莱斯利讨论过。谢宜珩调取出噪声波频图,各种颜色的折线在屏幕上迭代出现,像极了纽约证劵交易所开盘的早晨。

    “有些噪声出现的频率过低,甚至还有许多没有被探测到的未知噪声。”她截取了几道孤零零的噪声,把图片放大,说:“对于这样的噪声,很难找到合适的映射函数。”

    亨利的拇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思索了很久,问她:“机器学习的关键是什么?”

    这个提问出乎意料,好像是在毕业答辩现场。谢宜珩心中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正确的模型假设和大量精确训练。”

    莱斯利也来凑这场热闹,他拿着昨天被爱德华否决的报告,言之凿凿:“但是依据这个数据,我们无法精确训练模型。”

    她盯着一串一串的数据出神,亨利和莱斯利还在一旁为了信号的抓取而吵架。屏幕上的波形不断变换,最后堆叠出一个定格的轮廓。

    从钟形曲线到抛物线,曲线一直都有着最优美的弧度。

    饱满的,连续的,挥洒自如的。

    屏幕上杂乱无章的波形和记忆里某一条曲线严丝合缝地对上,连结成大西洋上起伏的海浪,彼此拍击着,波纹被传递到无穷远的地方。

    谢宜珩很轻地说:“会不会是我们用错模型了。”

    她不确定。

    莱斯利选择了贝叶斯优化来处理数据,亨利看过先前的方案,也没有提出异议。

    对她而言,莱斯利·瓦里安特是仰止的高山。或许是莱斯利实在没有架子,待人接物低调又亲和,她居然敢开始质疑图灵奖得主的学术能力了。

    又或许是和亨利的关系实在太好,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位牛津腔的教授也是计算机科学界的乔戈里峰。

    她在干什么啊?她在质疑计算机科学界的两位泰斗。

    谢宜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自己不管不顾的莽撞而后悔,又为了刚刚说出来的话而紧张。

    亨利和莱斯利都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冻成了透明的固体,把每个人困在原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彼此间默契保持着的缄默,说:“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莱斯利若有所思,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基础模型不对,那我们该用什么模型呢?”

    亨利也朝她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既不尖酸也不刻薄,平和又耐心,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像是古希腊的智者辩论,彼此间都是毫无保留的坦诚与尊重。

    空气墙轰然化作了齑粉,簌簌地落下来。

    尘埃落定,心安理得。

    谢宜珩蓦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给他们上课的错觉。她有了莫名的信心,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很笃定地边写边说:“分层模型和ROC块算法。”

    他们要倾听的是宇宙最深处的,几十亿光年之外的,微不可闻的回声。在这个吵闹又纷沓的世界上,找到引力波的声音,难度不亚于在撒哈拉沙漠里寻找图坦卡蒙曾经触摸过的沙砾。

    LIGO需要绝对的精准。

    “即使有大量的负样本出现,ROC曲线仍然会保持原貌。”谢宜珩顿了顿,把自己大学时候的论文找出来。两张图上的曲线走势对比明显,ROC曲线基本不变,而先前选用的PR曲线浮动极大。

    亨利眯了眯眼,快速把内容看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隐晦的骄傲,说:“这论文还是我帮你改过的呢。”

    多年师生,谢宜珩听他的语气就知道ROC曲线这个方案是十拿九稳,赶紧毕恭毕敬地点头:“都是您教得好。”

    难题迎刃而解,莱斯利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人唱双簧。他粗略地整理了噪声数据,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点了头:“可以先试试看。”

    “莱斯利,你怎么连类不平衡都没考虑到啊?”亨利也在心里把这个方案过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之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莱斯利:“你是不是不领工资反而捐钱给学校,所以斯坦福才保留着你的终身教职?”

    教授行为不能上升学校。莱斯利也怒了,七十多岁的教授拍起桌子来还是相当有气势:“你什么意思?”

    亨利思索了一会儿,无比诚挚地问他:“你的图灵奖是不是买的啊?”

    莱斯利的脸像是冬天的北欧森林,青白交错着,弥漫着凛冽的寒意。他吵不过亨利,最后只好气呼呼地丢下句“明明是路易莎想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出门找爱德华去了。

    亨利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表扬了一顿,还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老词,什么“你可真是又有天赋又肯努力”,以及“要不要来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啊”。

    虽然是旧瓶装新酒,但谢宜珩的内心依旧爽到了一定程度,要不是有地心引力的存在,她现在就能一飞冲天穿越大气层,直接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第一百零一号人造卫星。

    亨利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表情也严肃起来,很平静地说:“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你还会和莱斯利说你的想法吗?”

    谢宜珩又重新从大气层掉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像是漂浮在彻底的真空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亨利和这个鸵鸟学生相处了许多年,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见她不说话,亨利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昨天给我发了结构设计的方案。你是不是已经觉得有地方出错了,所以才特意让我确认后半部分?”

    谢宜珩被亨利的火眼金睛照得无处遁形,硬着头皮承认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控制结构采用这样的设计有些奇怪。”

    “莱斯利年轻的时候脑子就不好使,老是这里出错那里出错。”老教授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和缓:“你直接跟他说就可以了,不用顾忌那么多。他不是斤斤计较的脾气。”

    谢宜珩眼珠子转了几圈,问他:“遇到斤斤计较的怎么办?”

    岔开话题是她的强项,可惜亨利并不买账。老教授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论莱斯利和爱德华取得了怎样的建树,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七十岁老先生,真打起来还打不过你。他们有错的时候,你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来。科学家分国界,但是知识不分国界。”

    “提出质疑不是对科学家的冒犯,而是对科学的尊重。就是在一次次不断的质疑争辩中,我们与真理的距离才越来越近。”

    谢宜珩说了句好,歪着脑袋看他:“那要是你犯了错误怎么办?”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亨利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你要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最好不要让我很丢脸。既能让我发现自己的错误,又不要让我发现你发现了我的错误。”

    亨利真的很喜欢说绕口令。她咂咂嘴,感叹道:“你要求真的好高啊。”

    亨利敲敲桌子,示意她可以开始干活了。老绅士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中国人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吗?严师出高徒。”

    谢宜珩唉声叹气,重新计算映射函数。

    …

    临近中午的时候,莱斯利,亨利还有爱德华一起开了个小会。谢宜珩本来打算一个人去吃饭,结果在路上又一次遇到了自己的饭搭子哈维。

    她每一次在饭点见到哈维的时候,他都垂头丧气,扯着一张比蓝纹奶酪还要臭的脸,喋喋不休地抱怨:“亨利教授真的好刻薄啊,他今天在爱德华办公室的时候,问我一个美国人为什么故意要学英腔。”

    谢宜珩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讲话小心一点,亨利可是阿比盖尔的老师。”

    哈维连连摆手:“算了吧,亨利对你的偏爱太明显了,估计对阿比盖尔也不怎么样。”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大学时候阿比盖尔每周高喊着的“亨利教授北半球第一帅”,对哈维说:“可是阿比盖尔挺喜欢亨利的。”

    哈维不说话了,又开始自闭吃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真的能开窍,哈维一口沙拉嚼了又嚼,突然灵光一闪,问她:“既然亨利教授这么喜欢你,你毕业之后怎么没跟着他一起做学术啊?”

    哈维都把他的花环女神阿比盖尔的事情告诉了谢宜珩,她现在再藏着掖着,倒是显得自己没把哈维当朋友看。谢宜珩想了想,很恳切地说:“我想赚钱。”

    哈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竭尽全力才咽了下去,结果还是咳嗽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她:“就,就为这个?你知道爱德华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吗?”

    世界上能有几个爱德华·斯通?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想着自己的财迷本质不能暴露,于是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当时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想着换个环境散散心,所以来了加州。”

    哈维当时也是和父母闹掰了,心理压力太大,才来了大洋彼岸的这个国家。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很能理解这个理由。

    谢宜珩吃的也差不多了,环视四周,还是没见到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她喝了一口苏打水,状若无意地问他:“劳伦斯呢?”

    哈维立刻换上了一张凄凄惨惨的脸,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说:“他昨天淋了雨,高烧四十度,脑袋上绑了八个冰袋,还在坚持工作呢。”

    这话说的太离谱,放在学术论文里都能被判个造假。谢宜珩又不是傻子。她铁石心肠,不动如山,吃完就和哈维说了再见,走得干脆利落。

    …

    亨利坐在实验室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监工角色。谢宜珩和莱斯利不敢聊天不敢摸鱼,敲键盘的声音都整齐统一得像阅兵现场。将近两点,她把大致的ROC曲线预判图做出来,发给爱德华,顺便抄送了裴彻和康妮一份。

    被哈维形容成四十度高烧的裴彻意识倒还是清醒,邮件回得比没病的康妮和爱德华都要快。她下载了裴彻发来的附件,却发现这次方案图的反射镜悬挂位置和上次不一致。

    三维层面的构造很难在二维的邮件里讲得清楚,谢宜珩迟疑不决,自己和自己拉锯了许久,最后还是给裴彻发了条短信,问他:“你在三楼的实验室吗?有些关于悬镜结构的问题,想询问一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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