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彻还站在原地,耳边一遍遍回放着那句拉长了尾音的“劳伦斯教授”。
谢宜珩这句话说的漫不经心,他听着这个融化在落日里的,含糊的,暗昧的,纠缠不清的称呼,搭在白板上的手指都收紧了几分。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遥遥地一眼望过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谢宜珩已经收拾了东西,笑眯眯地说了声再见,带上门就走了。
实验室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又“砰”的一声打开。
哈维满脸春风地跑了进来,邀功道:“快夸我快夸我快夸我。”
裴彻自顾自地在白板上写推导公式,懒得理他:“你最近怎么这么闲?”
“我可不全是为了一己私欲。毕竟你算分手过错方,挽回比较困难,所以特地替你出谋划策。”哈维绕着悬镜模型走了几圈,啧啧称奇:“爱德华真是异想天开的疯子。”
话题转移得生硬又蹩脚,裴彻睨他一眼,语气平淡:“行了,以后别给她添麻烦了。等会儿和我一起去见爱德华,今天上午的测量好像有些问题。”
哈维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个“她”是谁,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认了错,乖乖点头:“听你的。”
…
谢宜珩回到实验室才发现莱斯利已经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亨利一个人。老教授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上的噪声样本,小点以团状不规则地分布着,像是春天森林里一丛一丛窜出来的蘑菇。
亨利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一猜便知道是她,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右侧的桌子,说:“快去把正样本的概率算完,周五之前要建完初步模型。”
谢宜珩看着桌子上一沓沓的资料发愁,说:“我还以为你回来之后工作强度能减小很多呢,没想到不减反增。”
亨利耸了耸肩,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说:“就是因为你们来不及,莱斯利才特意让我过来的。”
谢宜珩积怨已久,悄悄嘀咕着:“我们已经九点上班七点下班了,晚上回了房间还要接着看数据。爱德华还嫌我们进度慢,他这是要搞军备竞赛呢?”
莱斯利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她那句军备竞赛,笑眯眯地说:“对啊,我昨天听康妮说,欧洲那边的天文台也在进行引力波的探测。爱德华正和人家较劲呢,两边比的就是速度。”
亨利嗤了一声,笃定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LIGO已经建了二十年了,基础底子就放在这里。欧洲那边的干涉仪才建了多久?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成果。”
“我也是这么想的,”莱斯利凑在显示器前,跟亨利一起看噪点分布。听到这个回答,他无奈地摊手,说:“可惜爱德华不这么觉得。”
亨利输入了全部样本,耐心地等待着ROC曲线图的生成,他现在没什么要紧事,随口说道:“我今天好像在控制中心看到威拉德·阿金斯了。”
显然这位教授并没有爱德华臭名昭著,谢宜珩思来想去都不记得威拉德·阿金斯是谁,于是她问亨利:“威拉德教授也是在加州理工工作的吗?”
亨利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是,威拉德应该一直是在麻省理工任职的,他负责的是路易斯安那州的另一台LIGO干涉仪,这次来华盛顿州应该是对接两边的升级方案的。”
莱斯利“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别提他,一说到他我就生气,整天不说话,我以前还真的以为他是个身残志坚的哑巴。这人才是货真价实的科学怪人,让他和爱德华吵去吧,我倒是要看看最后谁是活下来的蛊王。”
谢宜珩没忍住,笑出了声:“他都不说话,要怎么和爱德华吵啊?”
实验室里面正闲聊着,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三个人想着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来送资料的,谁都不愿意挪腾,于是莱斯利只遥遥地对着门口喊了一句:“请进吧。”
没想到敲门的居然是爱德华。爱德华难得有闲情逸致来巡视工作,被怠慢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身后还跟着科学怪人威拉德,很明显是带着威拉德来参观的。
主客一起被怠慢,爱德华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最终顾念着威拉德还在这里,只是叹了口气,说:“诸位下午好,这是威拉德·阿金斯教授,也是LIGO的合伙创始人之一。”
威拉德一头金发,看人的时候眼睛总习惯往右上瞥,总让人觉得他是在翻白眼。他的眉梢嘴角一块儿耷拉着,脸颊干瘪瘦削,眼尾皱纹深深,像是给骷髅骨架套上了一层松松垮垮的皮囊。
三人都依次和他打过了招呼,威拉德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硬生生地把嘴角往上提拉着,像是毫无感情的人偶摆出的客套笑容。亨利和爱德华闲聊了几句,准备离开,威拉德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跟在爱德华身后,和他一起出去了。
门又关上了,莱斯利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怎么这几年越活越像鬼了?”
“说什么呢,”亨利轻轻地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嘴下留情:“他只是不爱说话吧。”
谢宜珩对威拉德的初印象并不好,导致下午爱德华要求她去给威拉德介绍机器学习在引力波探测中的运用的时候,她格外小心翼翼,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
威拉德双手交叠,眼瞳缓慢地转动着,像是一尾衰老的鱼。他听完她的报告,敷衍地笑了笑,问她:“确定反射镜精度可以达到1E-22吗?”
谢宜珩倒是很坦诚:“不能。因为目前没有过调试,甚至爱德华都没有确定悬镜模型的结构,所以我不敢保证。”
威拉德歪着头,死死盯着模型图的第一页。他是真的很不喜欢与人交流,说话的时候主谓宾是能省则省:“知道了,回去吧。”
…
谢宜珩在波形图和平衡点里泡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看意大利面都像ROC曲线图,她都怀疑自己快要精神衰弱了。走出实验室的时候,亨利被华盛顿州的夜风吹拂着,拄着手杖,问她:“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像从密闭的潜艇里出来了。”
谢宜珩的细胞代谢产物已经不是氨基酸了,而是乳酸。疲惫被量化,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去,她整个人手脚发软,像是走在轻飘飘的云层里。
她听着晚风穿过树林的窸窣轻响,咂咂嘴,配合地说:“太像了。”
亨利突发奇想,问她:“有没有感受到科研的快乐?”
要是放在平时,谢宜珩还有心思敷衍一下。可她这周天天工作到晚上九点,三更半夜还会被邮件的提示音吵醒,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于是她想了想,言辞恳切,诚心诚意地说:“不瞒您说,有时候算出了符合假设的结果,确实会增加我的多巴胺分泌。但是高强度的脑力运动反而会导致腺苷过量,长此以往我可能会脑损伤啊。”
亨利直接忽略了后半句,满意地哼了声,说:“这个项目结束之后,要不要来加州理工当博士后?”
谢宜珩夸张地“嚯”了一声,颇为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这可不一定,毕竟我现在可抢手了,前几天莱斯利还问我要不要去斯坦福工作呢。”
“加州理工给你开的工资肯定比斯坦福的高。”亨利太懂这个财迷学生了,言简意骇地指出了关键:“你想想斯坦福有多少教职工,僧多粥少啊,肯定是来加州理工划算。”
谢宜珩想了想,推辞道:“粥再多也没我现在工资高。”
亨利笑眯眯的,语重心长地说:“但是劳伦斯在加州理工啊。”
谢宜珩难得被亨利当面调侃,非常不争气地脸红了。
…
回到房间已经是九点多钟了,客厅里的台灯亮着,满房间都是昏黄朦胧的光线,康妮还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文献。
谢宜珩去冰箱里拿了一听苏打水,问她:“要我帮您打开灯吗?灯光这么暗,看小字很伤眼睛的。”
康妮听到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说:“不用了,我很快就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说了句好,刚关上房间门,庄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听上去庄令的心情不错,问她:“小珩最近工作忙不忙?”
“忙死了。”谢宜珩报忧不报喜,在电话这头长吁短叹:“我不想工作了,奶奶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豪门啊?”
谢愈春耳朵尖,隔着老远就听到谢宜珩的米虫言论,气得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抢了庄令的电话,语调拔高了几分,问她:“你确定?”
爷爷实在太有气势,谢宜珩心里的退堂鼓打得咚咚响,说:“不确定不确定。”
“行了,”谢愈春不吃她这一套,老爷子当了几十年的外交官,说起话来都是无可置疑的威厉。他清了清嗓子,问她:“小姜前几天正好来见我,说你跟着他妹妹一起去拉斯维加斯了?”
谢宜珩立刻给姜翡发消息,控诉她哥伤及无辜,丧尽天良。
她自知理亏,举手投降:“是姜先生的妹妹硬要拉着我去的。”
谢愈春气得头发倒竖,又是好一通说教。谢宜珩从小听到大,几乎倒背如流,有时候谢愈春说着说着卡壳了,她还能给他提词。
一长串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完,她才问她:“怎么不愿意去和小贺吃顿饭?”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为了这个,谢宜珩当真无语。
他听她不说话,知道孩子的狗脾气又犯了,语气软了下来,说:“爷爷不骗你,真的不是相亲,小贺特地跟我说了不喜欢你这样的。”
谢宜珩一脑袋问号:“那这男的啥意思啊?”
“你奶奶还不知道拉斯维加斯这件事呢,”谢愈春避而不答,反而装模作样地跟她谈判,说:“要不还是去和小贺吃顿饭吧?”
威逼利诱就在眼前,谢宜珩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姜翡不知道在哪里疯玩,亦或是看到了消息但是在装死,反正她左等右等,连康妮都睡了,还是没等到姜翡的消息。
谢宜珩索性放弃了,她洗漱完直接上床睡觉,戴上眼罩,正准备关灯的时候,手机的提示音响了。
她顿时精神抖擞,正准备起来和姜翡网络大骂八百回合,一看手机,却发现是裴彻发的消息。
这人居然在半夜给她发美食图片,从法式菜肴到怀石料理一应俱全,是真的很过分。
谢宜珩流着口水,礼貌地回了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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