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
众人群情鼎沸,义愤填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食品厂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辣椒油方子”
“供销社真的不要我们的货了”
“如果供销社不要, 省城百货商场也不要, 那我们的辣椒油怎么办我家里还做了好几斤的豆豉呢”
“你那才是做的豆豉,还没做成辣椒油我还留了十几瓶辣椒油呢这要是卖不出去, 全砸手里, 光成本就花了我九块钱”
除了第一回的订单,其他单子都是周明友找回来的,并且是他负责与各方的接洽,也是他带回了食品厂生产出辣椒油的消息。
因此所有人找到他, 你一句我一句。周明友被围在人群中,竟是连回话的间隙都没有。十一月的天气已经透凉, 可他却急得满头大汗,浑身湿透。
还是周明苏将他解救出来, 拿着面锣鼓猛敲, 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用喇叭大喊“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知道大家现在有很多问题。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些我们都会告诉大家”
“食品厂得到方子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早有预谋, 之前一直没有透出任何风声来。就是不想我们知道后去找麻烦,影响他们生产。如今他们的辣椒油已经批量出厂, 更是把跟我们的合作方都抢了过去。
今天是明友去县供销社谈下批订单的事, 才发现他们已经和食品厂进了货。管事的干部直说是和食品厂签的长期合同,往后我们这边的辣椒油就不收了。
如果只是这一家供销社终止跟我们的合作,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但既然我们县城的供销社能弃了我们, 转而从食品厂进货, 其他供销社也能。明友想到这点, 特意花了一块钱打电话联系了其他几个供销社,得到的答案果然如此。
并且,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食品厂的动作很大,与之合作的不仅仅是供销社,还有好几个工厂。照这个情形,咱们县以及周边是没有我们的销路了。本来想着还有省城,但与省城百货商场联系,食品厂也已经搭上了线。”
底下一片哗然,若是这样,他们的副业岂不是完了那他们手里的辣椒油怎么办
周明苏清了清嗓子,“我知道因为最近辣椒油的副业办得好,订单接连不断。许多乡亲多买了不少原料,制作上回订单的时候,额外多做了些,本来是想着下回订单可以用。如今订单没了,这笔货等于砸在手里。”
别看这家七八瓶,那家十几瓶,数目都不多,按成本算也不过几块钱,最多的人家大概十五六块。然而乡下人家进项少。这些钱对于城里工人来说,也就半个月工资。可对于乡下人来说,已是他们两三个月的工分。
“我们会想办法找其他路子把这些辣椒油卖出去。但请大家在此之前,不要再制作了。另外目前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食品厂为什么会有我们的辣椒油方子”
众人激愤难当。
“对食品厂怎么拿到的方子方子只有我们上水村的人知道。也就是说,是从我们村自己人手里传出去的”
“也不一定,说不准是偷的”
“偷怎么偷就是怕被人知道,我们做辣椒油都是捂着防着。自家亲戚都偷不着。食品厂从哪里偷”
“我看怕不是有人故意告诉食品厂的吧”
“我之前听说是食品厂花钱买的”
这话一出,大伙儿更激动了。
周明苏将喇叭给周明友,周明友点头表示“没错。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我去了趟食品厂,如果他们是偷的,我们可以找公社社长,找书记,甚至找县长。但他们拿出来一分合同,上头明确写着,他们是花五百块钱买来的”
“五百块”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村里多少人家一辈子都没存到过这么多钱要是不小心被偷了方子,大家即便气愤,也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可如今得知是被人故意卖了,还卖了五百块,这五百块没有自己的份不说,还让自己损失了往后辣椒油的收益这能忍
“是谁明友,你说出来,这个人是谁”
周明友摇头,“我不知道食品厂的人给我看的合同有两张纸,签名的那张在后一页,没让我瞧见。他们只是告诉我。他们的方子没偷没抢,是花钱买来的。就算我们去闹也不管用。劝我们就此作罢。”
作罢
这些日子,每家每户靠着辣椒油,都能有几十块进账。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年关,村里人还等着再赚一笔过个好年;等着生意拓展比拟城里工人工资;等着凭此获得先进生产大队的殊荣
作罢这么大的损失,如何作罢
“查总归一定是咱们村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要查出来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查出来扒了他的皮”
“查出来扒了他的皮”
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刘金水出面再度让大家安静。
“我和周大队长商量过了。这事确实不能就这么作罢食品厂是国营企业,背后靠着政府国家,又有方子的购买合同在手,我们没办法。但这卖方子的人,不能轻易放过。这是损害集体利益,是个人主义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这样,我们分两路。明友和建设尽量去城里,不论找食品厂,还是供销社,尽量打听一下卖方子的人的信息。其他人如果有门路,也可以去试探试探。剩下的人跟我和大队长一起,挨家挨户去盘问。
虽然这人能干得出卖方子的事,肯定不会承认。但如果能问出点蛛丝马迹来也是好的。当然卖方子的只是一家,村里这么多户,我知道你们大多都是无辜的。我在这里表示,这么做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并不是怀疑所有人。请大家配合”
刘大花自然要力挺自家男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问两句吗只要能抓到这个贼,有什么不能问的”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说“谁要害怕被问,谁就是卖方子的贼”
这下,谁也不敢反对了。
向桂莲身形微微摇晃。以往她时常有和村里人生嫌隙的时候,不论对骂还是对打,都没怕过。但此时,听到这一声声讨伐之语,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是要喝了她的血;看到这一张张怨愤之脸,那目光中透出的恨意仿佛能将她杀死。
向桂莲有些慌了。好在周爱军扶着她,没让她摔倒。众人也都沉浸在激愤之中,没人发现她的端倪。
从打谷场回来,向桂莲就将周爱军拉到一边,紧张兮兮地关上门,说“爱军,你之前不是说,食品厂就算得了方子,咱们也可以照样做吗现在食品厂把我们的单子全抢走。我们可咋整”
做自然是可以做的。但卖不卖得出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妈我也没想到食品厂这么厉害啊”
没想到吗周爱军心里冷嗤,自然是想到过的。但他不在乎。别人心疼这项副业,心疼损失的钱,他才不心疼呢
要说从长远来看,一次五百块是挺多,但那是一刀切,一辈子就这一笔。自然不如上水村自己守着方子来得细水长流。只要有订单,就能一直做下去。过个一两年,自是能把五百块赚到手。过个年,就能再赚一个五百。岂不更美
然而周爱军不愿意。因为算起来似乎是将这门副业发展起来更有利。但这些钱算的是每家每户,而不是个人。
就他们家而言,十来口,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才多少更何况他妈分东西,从来不讲究公平。
之前他拿着方佳佳当借口,要了好几次钱,虽然要到了,但他妈也已经很不耐烦,后来两次越发舍不得给了。那时他便知道,这种招数不能再用下去了。
毕竟现在家里的情况不同。以前有三哥上交的工资,他妈手里不缺钱。他又还在读书,什么钢笔啊练习册啊补习啊等,多得是拿钱的借口。她妈一心想要他出人头地,做城里人,压过三哥,自然给得爽快。
如今三哥分家,他得了工作,手头有钱,还已经是半个城里人了。对比之下,周光宗和周耀祖什么都没有,更加之大哥家恐要添丁进口,他妈自是会更想顾着这几个孙子。这些钱说不定全是给他们准备的,自己能得的实在不多。
对于他妈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他才想了这么个招。与其这些钱最后便宜了几个侄子,不如自己先揣进兜。
向桂莲有些担心“这损失的钱先不说,要是让村里人知道是我们把方子卖了,那还了得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们一个个跟活阎王似的都说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这要是”
“妈”周爱军打断她,“你镇定点,不要乱。别忘了,我们卖这方子是正经签过合同的,上头还写明了,食品厂得保密,不能告诉别人卖给他们方子的是谁。这事,食品厂不说,你不说,我不说,谁晓得”
“对对还是我们家爱军聪明。知道跟人签合同,要求人家保密。”
周爱军轻笑。签合同是食品厂的人提出来的,他们更怕因为方子惹出麻烦。偷来的方子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但若是买来的,就有了祸水东引的出口。上水村若是上门讨说法,只管一句话打发有本事你们找卖方子的去啊
他正是因为看出食品厂的心思,才强烈要求加一项条款保密。
“妈待会儿要是村里人来问,你就当自己没卖过这个方子。可千万别说漏了嘴。更别像现在这样,慌里慌张的,让人看出端倪来。”
“你说得对。什么就当我没卖过方子,我就是没卖过方子哼”向桂莲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理直气壮,瞅眼问周爱军,“你看,我这态度咋样行不”
周爱军竖起大拇指,“行”
他眼珠一转,“妈,那我去收拾东西了。今天还得赶回厂里呢。你可记得别露怯”
向桂莲怔住,“现在走你不是还有两天假吗”
“我们厂结婚就给三天假。我怕忙不过来,特意又请了两天。这不是眼看着都忙完了没事了吗这请的假,是要扣工钱的。一天工钱八毛呢你舍得”
自然舍不得。
向桂莲挥手,“那你快去”
“佳佳那边”
“行了”向桂莲瞪他一眼,“我知道呢她现在身子金贵,咱们还得靠她爸给你二哥安排工作,我保管把她伺候好了。我已经跟你二哥说过了。要是你二嫂敢耍心眼,让你二哥去收拾她”
周爱军放了心,回房整理好东西,便准备往县城去。
方佳佳是新嫁过来的,对周家的一切都还很陌生,尤其之前又出了差点烧了厨房的事。周爱军在家,自是啥事都有靠。周爱军不在,她该怎么办
方佳佳有些慌,不想让周爱军走,却也知道周爱军不可能不上班日日守着她。在周爱军不要钱的甜言蜜语劝哄下,最终放他离去。
走出上水村,周爱军松了口气。
虽说是跟食品厂说好了保密,但谁敢保证就能万无一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有这么一条规矩在,食品厂背景大,就是泄露出去,他能怎样
更别说,就他妈今天这慌张的姿态,他真没信心他妈能不被套话。
今日村里人的神情他是看在眼里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之前小瞧了这件事爆发后大家的反应。然而事情已经做下,不能回转。即便有办法回到当初,他也还会这么做。
大家气愤又如何他出去避一避就好。家里自有老娘和兄弟们担着呢只要把村里人前头这几天的怒火扛过去,也就没事了。周家在上水村有根基,还有大伯这个大队长,难道真能打杀了他们不成
不存在的
让周爱军没有想到的是,卖方子的事终究还是被大家知道了没错。但不是食品厂透露的,也不是他妈向桂莲透露的。
村里人没再城里打听出什么来,也没再村里问出什么来,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就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这场风波已然消退,村里人也都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了的情况下,事情败在周爱红的一张嘴里。
后山林子。
林青云坐在岩石上看着眼前的溪流发呆,周爱红小跑过来,看到他,脸上满是喜悦,从怀里掏出刚煮好的鸡蛋递过去,“林同志,这个给你。”
林青云没有抬头,也没有接鸡蛋,只一味看着流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周爱红走近,在与他相隔只有半臂的另一个大岩石上坐了,歪头看他,“林同志,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林青云摇摇头,如此说着,脸上的神色却写满了“我有事”。
周爱红皱眉“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给我讲讲,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后天,公社小学的教师招工考试结果就出来了。”
这几年风调雨顺,地里粮食产出不错,大多村里又栽了些橘子树茶树,收成也还过得去。日子是越过越好,家家户户都稍微有点了余钱,加之上头大力开展扫盲班,许多人认识到读书的好处,便着手送自家子孙上学。
他们公社之前只有两所小学,下头却有十几个生产大队,显然不够。今年上半年公社通过投票决定再建一所。一个月前刚刚建好,五天前举行了教师的应聘招考。
林青云就去参加了这次招考。
听他这么说,周爱红眼中的光亮微暗,神色落寞,“等结果出来,你成了小学老师,就要去学校了。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说什么呢就算我考上了,也只是去教书。粮食关系还在上水村,最多忙的时候住教师宿舍,不忙的时候都是要回上水村的。”
周爱红一喜,林青云却是一叹“我恐怕是考不上了。”
“怎么会呢你学习那么好,还是从京城来的,见过的市面,知道的东西都比别人多,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考得上”
林青云目光闪了闪,“说是考试,但这里头也是有门道的。我听说其实考试只是个幌子,名额早就内定了。下水村有个知青,当初是和我一趟火车过来的。我昨天碰到他,他好心告诉我,他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已经定了一个名额。让我如果有心,也动作快点,不然这名额恐怕就被别人抢走了。”
周爱红愣住,转瞬气愤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作弊我们去告他”
“没用的算了吧。就当我没这个本事,落选了。”
“这怎么能算了你要是真没本事可以算了。但偏偏不是这样的。你有本事,却被别人拿钱刷下来这不公平”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我虽然是京城来的,家里条件也还行,每个月会寄些钱和票给我。但我都用了,以前想着反正下个月还有,就没省着。早知道这样,我就节俭点。现在也不用发愁了。如今倒好,别说一百五,我连十五块,怕是都拿不出来。”
林青云又是一叹,“我倒是想借。可我一个外来的知青,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村里人没几个有,就算有,也怕是不愿意借给我。至于知青点,他们有钱也不会给我。
虽然这个学校不大,但教师岗位是在公社挂了号的,公社出工资,每个月十二块。比不上城里的工人,却也不错了。尤其工作轻松,不但每周都能休一天,还有寒暑假。你说这么好的事,人家有钱会自己不去,让给我吗”
当初招考,公社说过,需要读过高中。村里读过小学的不少,念过初中的也有一些,但上过高中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因此他们就是有钱,也不够资。
但知青点不一样。里面起码一半知青都读过高中。
周爱红犯了难,“没别的办法吗不能去和他们讲道理要不我们去县里,找县长找书记他们这样做,是社会主义的毒瘤”
林青云皱眉,“他们敢这样做,自然后面有人。你去告,非但治不了他们,还可能会被他们记恨。小心他们报复你。”
周爱红脖子一缩,“那怎么办”
林青云瞄了周爱红一眼,“其实只要有人肯借给我钱就好办,也不用担心我还不上。不说教师的工资,光是我爸妈每月寄给我的,要不了几个月也凑齐了。”
林青云说过,他父母工作好,两个人每月加起来能有八十块。再想想他平时的吃喝花销,这话周爱红自然是信的。她咬了咬牙,“你别急,我借给你”
“别开玩笑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能有办法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当上老师的”
说完,周爱红将鸡蛋塞给林青云,转身一路跑回周家,找到向桂莲,张嘴直言“妈给我一百五十块钱”
往常周爱红要钱的时候多,但都是三块五块的,最多也就是个十块。这回开口就是一百五,向桂莲吓了一跳,“你惹上什么事了”
“我没惹事。”
“没惹事,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是”林知青三个字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有正事要用真的是正事”
向桂莲还以为她惹上什么麻烦,知道没有,放下心,重新拿起鞋垫勾着,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一边去还正事你能有什么正事我忙着呢,别拿我打趣”
周爱红急了,“我真有正事”
“那你倒是说什么事”
周爱红嘟囔着,说不出来,她不能说是林青云要借,一说,她妈指定不会给。只能说是自己。然而向桂莲依旧不肯给。
周爱红咬牙“妈,你到底给不给”
“别站在这挡道,把光全遮住了,我还怎么纳鞋垫不给,不给没带耳朵吗都说不给了别耽误我干活你都多大人了,不说帮家里忙,只会要钱。开口就是一百五,家里哪来这么多钱”
“谁说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四哥那天关起门来说话,我全听见了你把辣椒油的方子卖了,卖了五百块”
向桂莲唬了一跳,忙丢下手里的鞋垫捂住周爱红的嘴“要死了,这是能乱说的吗”
周爱红一把将她的手推开,“我怎么乱说了我那天听得清清楚楚五百块,我只要一百五而已”
“这么大声干嘛你想要大伙儿都知道吗”
“你要是不给我我现在就出去说,让大伙儿都知道”抬脚就往外走,向桂莲赶紧拉住,“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一百五,我就不告诉别人,是你卖了辣椒油的方子”
此时,沈云霞和刘大花正从河边洗衣服回来,好巧不巧需得经过周家。好巧不巧,周爱红的声音不是特别大,却也不算小。又好巧不巧,二人听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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