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顾玉成就背着书生筐, 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 一起出门雇了辆车,慢慢往冲虚观行去。
这时候的马车还是奢侈品, 普通人家都是牛车和驴车,他们雇的这辆就是牛车。虽然贵了十五文, 但胜在平稳。
这是顾玉荣第二次出远门,上次是坐在小毛驴背上从溪口村搬到清平县。然而她年纪太小, 已经记不清了, 满心觉得这是头一回出远门, 兴奋地不知道看哪里,左扭右扭,恨不得飞出去。
顾玉成怕磕碰到,将她抱在怀里, 对她解释周围的都是什么。许多店铺都已关门, 但门口挂着红灯笼,看起来很是喜庆。
顾玉荣不知想到什么,口水都流了下来。
王婉贞掏出手帕给女儿擦擦, 又看儿子耐心细致, 毫无厌烦的样子,心思不知不觉飘到了数年后。
将来不知哪家姑娘会许给阿成,想来必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等到了冲虚观,她一定要好好拜一拜,求天师给儿子指个好姻缘。
距离冲虚观还有五六里的时候, 顾玉成一家就不得不下车步行。
因为人太多了!有赶车的有骑马的,还有坐轿子的,把一条不大宽敞的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顾玉成:“……”
他每日里不是上学就是回家,两点一线,最多去趟欣荣书坊,竟从没发现冲虚观这么红火。看这阵势,怕是全县五分之一的人家都来了。
好在他为了装东西方便又不压坏线香,背了书生筐出来,这会儿正好把其中一个包袱拿出来给王婉贞,然后把小丫头放进去,一家三口踏着路边枯草往前走。
一路行来,听着其他人议论,顾玉成才知道原来二八、二九和三十这三天,是冲虚观点燃头柱香集体唱经的日子,堪称一年来最盛大的活动。
为了抢头香,有的人凌晨就出发了!
这大冷天的,真是太拼了……顾玉成暗自感叹,绕过一家又一家人往前走。好在冲虚观所在的山不高,半个时辰后就到了观里。
顾玉荣终于从书生筐里被放出来,原地蹦跳几下,看看陌生的环境,到底没胆子跑开,拽着王婉贞的衣角老老实实跟在她身边。
此时已经日头高悬,早来进香的人家都走了一批。头上戴着包巾的小道童站在门口给人指路,时不时还能收点赏钱。
顾玉成正准备上前,就听顾玉荣脆脆地喊了声“哥哥!”,紧接着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小道童就咧着嘴跑过来,有点害羞地说:“小道带几位进殿吧。”
顾玉荣伸出一只手要去拉人家,被小道避开,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他们绕过回廊往正殿走去。
顾玉成:“……”
这孩子得好好教育啊,哪能见个人就叫哥呢?
冲虚观的正殿就是三清殿,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太上老君,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慈眉善目地俯瞰信众。两侧是新塑的十二金仙,色彩鲜妍,还披挂着信众送上的红布。
王婉贞上了香,虔诚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喃喃祈祷。
顾玉荣也跟着跪在旁边,可惜三头身跪不稳,最后成了半趴着。
顾玉成原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奈何经此奇遇,两世为人,心中对鬼神之事便颇为敬畏,于是也拜了拜,然后拿出自家带来的红布,折叠成一掌宽六尺长的模样,踮脚放到第一个金仙的手中,又对这金仙拜了拜。
待王婉贞也拜完后,一家三口便依次前往各个偏殿,上香叩拜,最后回到正殿外捐了少少的香油钱,请回一刀在三清像前供奉过的黄纸。
王婉贞在顾家十几年,也就生顾玉成的第二年来过冲虚观。彼时这里还是个不起眼的小道观,灰扑扑的,没想到近年来不断翻新扩建,也有了大道观的气象。
在这等香火鼎盛的观里拜了神仙,又给亡夫求了香火纸,王婉贞心头大慰,带着两个孩子去供长生牌。
这长生牌是近年才兴起的,据说给亡故的亲人刻上长生牌,放在道观里,亲人便能日日受着香火供奉,来世投个好胎。
顾玉成对这个佛道混合的说法不置可否,但长生牌才一百文,刻了能一直留在观里,在一众香火项目里堪称物美价廉,便打起精神跟头戴黄冠的道士简述情况,请他在那块木牌背后写“贤妻王氏婉贞,孝子玉成,孝女玉荣”,将一家三口的心意都添上。
冲虚观不断翻新,道士也多了许多,眼前这位净梧就是新来一年的,因为会写字才得了这个差事。
能到观里供长生牌的,不管内里虔诚几分,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时间一长净梧的脾气就上来了,看寻常人家都写一个名字,现在这家居然要写三个,就边写边嘀嘀咕咕地不满。
顾玉成假作没听见,反正供上就行,却见那净梧道士写完“孝子”二字,猛地抬头看向他,目光灼灼。
顾玉成:“道长?”
净梧将笔搁在砚台上,道:“令尊姓顾,你叫玉成,岂不就是那个油锅郎?”
顾玉成还没来得及说话,净梧又道:“你既有慧根,可愿来我们冲虚观学道?”
“道长不可!”王婉贞急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就有什么慧根了?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她儿子可是要考进士的,才不做道士!
顾玉成头一次来冲虚观,没想到自己“名气”已经这么大了,哭笑不得地道:“都是乡野传说,越传越离谱,道长不必当真。”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净梧面前翻了翻,“真要下过油锅,这手早熟了。”
“嘿,你倒是敢说!” 净梧一乐,又拿起笔细细地写上“玉成,孝女玉荣”几个字,将木牌放到黄绢包裹的簸箩里,对他们道,“今天子时贫道就把长生牌供奉起来,居士以后可常到观里祭拜。若能彻夜诵经,还可更加灵验。”
王婉贞和顾玉成一起谢过,就出了大殿往外走。
原计划拜完就下山,但顾玉成看看天色,发现已到正午,顾玉荣的小肚子都瘪了下去,于是让她和王婉贞先守着东西在道旁等着,他去后面问问有没有斋饭。
顾玉荣急忙道:“哥哥!有点想吃丸子!”
顾玉成失笑:“好,我去看看有没有丸子,有了定给你带来。”
他一早问过带路的小道童,知晓饭堂在西偏殿后面绕两个弯,经过一片小花园就是。当即也不犹豫,迈开长腿往那边走,不多时就找到了小花园。
花园不大,零落着几棵桃李花树,都光秃秃的,只一侧有棵两人合抱的老梅树开着花,枝干遒劲,想是围着这棵树起了个花园。
顾玉成刚走两步,就听树后角落处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女声哭道:“刘郎,你母亲这般刁难我,我是受不了的!如今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男声劝道:“表妹这样说,分明是拿刀扎我的心,你可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娘供我读书,饱尝艰辛,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劝劝她就好了,哪里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顾玉成没想到能在冲虚观撞见情侣吵架,清平县风气虽开明,未婚男女被人撞见也不好看,当即准备绕路。还没退走几步,就听那男声道:“你看《问仙图》中,祝九娘就对孟青云一心一意,终于感动他成为眷侣。只要你像九娘一般温柔可亲,何愁我二人不能成神仙眷侣?”
顾玉成:“……”
你哄骗自己表妹就罢了,怎么还扯上《问仙图》呐?
一看就是没买最新卷,祝九娘早已勘破情劫,修了无情道抛下孟青云,成为女修第一人了!
而且听这话音,分明不是个良人……正犹豫间,那俩人又拉拉扯扯低声絮语,女子扔下句“做梦”就跑出来,正正撞见顾玉成站在铺了青砖的小径上。
那男子随后追上,一看有外人在,当即横眉立目:“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偷听!我警告你别乱说,不然要你好看!”边说边扬起拳头,威胁意味十足。
那女子使劲儿扯他袖子,低声劝了句。
顾玉成什么也没干就被兜头骂了一通,心说你这种人才最鬼祟,我不过是没躲开罢了。
他原本不欲多事,这会儿也不忍了,一脸沉痛地道:“兄台此言差矣,在下不过是看你沉迷孽缘,有心劝说一二。兄台这般孝顺,何必娶一个不孝不仁的女子?”
男子眼中透出喜色,哼了声道:“此话怎讲?”
那女子却是哭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孝不仁?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世人无论贫贱,都有父有母,方可成人。”顾玉成淡声道,“你表哥孝顺自己母亲,要你曲意俯就,你答应下来,岂非愧对自己父母?养女受人挑剔,连累父母受辱,偏毫无体恤之心,可不就是不孝不仁?”
说完洒然而去,步子迈得极大,连厚实的棉夹袄都透出几分飘逸。
身后争执声又起,等那男子反应过来,顾玉成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哥哥,这个甜豆包真好吃!”顾玉荣美滋滋地吃完三个豆包,总结道,“下次来再买。素丸子也要。”
王婉贞笑道:“就知道吃,可别长成个小胖子。”
三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一餐饭,顾玉成又背起顾玉荣往回走,这回路上宽松许多,走不多远就雇到一辆驴车,载着他们往县城而去。
到了县城街上,顾玉成付了钱给车夫,又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去买点心。
他们久不回乡,明日到溪口村祭拜,还是要带点礼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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