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低头对上那姑娘的目光, 平静道:“抱歉, 不能。”
姑娘:“……”
她似是从没想过会被拒绝, 面上带了些羞恼,小声道:“这位公子, 我是城里朱家的丫鬟,叫冬雪, 今天跟着我家小姐出来买灯。小姐真的很喜欢这盏猴儿灯,让我一定要买到。这样吧, 你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跟你换, 好不好?”
顾玉成又说了句“不能”, 抱着顾玉荣抬脚就走。
他妹妹今年就看过这一次热闹,挑了一盏喜欢的灯,哪里能为几十文钱就给别人?
那自称冬雪的丫鬟却张开胳膊将他拦下,声音也高了些:“你这外地人怎的这般不知好歹?这样吧, 我出十倍价钱, 就要这猴儿灯。”
也不打听打听他们朱家是什么身份,就敢这样不识抬举,想必是个乡下过来的穷酸。往日里有人听到他家小姐要什么, 哪个不是巴巴地送上来?这穷酸真是不开眼!
顾玉成没想到逛个街还能碰上这种事儿, 心里更多的是新奇,但他被人一拦二拦的,又被拿钱砸,到底不大痛快。
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往这边张望,干脆道:“你家小姐不喜欢这灯, 不过是你这小丫鬟胡说罢了。不信你再回去问问,看她可愿意五十两银子买这猴儿灯?”
冬雪登时怒了:“你——”怎的不去抢!
正待呵斥,那矮一些的人影匆忙过来,是个与冬雪做同样打扮的丫鬟,圆脸上生着一颗痣,只年长一些,衣裙是黄色的。
她对顾玉成福了福身,道:“公子见笑了,我家小姐为人心慈,纵得这丫头失了分寸,这里给公子赔个不是。”
说完又福了福,还压着冬雪也赔了礼,然后道:“我们做朱家下人的,也不敢以势压人,只是我家小姐实在爱这猴儿灯,都说好男不与女斗,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吧。”
听完这番连消带打的话,顾玉成是真的恼了。猴儿灯自买了就一直在顾玉荣手上拿着,小姑娘今年才三岁多,你们也不瞎啊,怎么净睁着眼说瞎话?
他看向绷着小脸儿嘴唇紧抿的顾玉荣,问道:“阿荣,你喜欢这盏猴儿灯吗?”
顾玉荣轻轻摸摸小猴儿的尾巴,大声道:“喜欢!”
顾玉成颔首,对一黄一绿道:“我一个男人,也不与你们两个为难,只是我家小妹实在爱这猴儿灯,你们家为人心慈的小姐怎么也有十几岁了,就别逼着小孩子学孔融了。”
说完对王婉贞使了个眼色,绕过黄绿二人,大步朝前走去。
他身量渐长,又锻炼出一层薄薄的肌肉,并非文弱书生,冷着脸的时候很有压迫力。冬雪还想拦,被他凌凌的目光逼退,含恨让开。
她们主仆三人今天是悄悄出门的,没带家丁,不然非叫这穷酸好看!
不过一个好看些的穷酸罢了……
顾玉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骂了好几声穷酸,他抱着妹妹稳稳穿过这条挂满花灯的街,看了各式花灯,又买了几样吃食和一盏大大的鲤鱼灯,然后才慢慢回家去。
好不容易出来放风就被人扫兴,哪怕逛够了也得再洗洗眼睛,不然以后老在心里记着,就要变成阴影了。
到家后放下东西,挂好灯笼,又洗了手脸,已经是明月高悬。
顾玉荣提着那盏猴儿灯,困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她珍惜地摸了摸猴子尾巴,眼中满是困惑:“哥哥,为什么她们要买我的灯?我应该卖吗?”
小丫头很是聪明,这是记着了……顾玉成正色道:“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都依自己的心意。因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先买到了猴儿灯,它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就行。”
顾玉荣晃晃小脑袋:“那要是很多钱呢?”
顾玉成心头一动,他妹妹真是聪慧啊!这要是在从前,就该筹划着买学区房了。
“千金难买你高兴,高兴怎样就怎样,你小孩儿家家的,不要想这些。”顾玉成说着,拿过那盏灯,“你看,这盏灯是八十文,十倍也才八百文,你身上有多少文钱?”
顾玉荣闻言,摸摸裙子口袋,掏出一串铜板放到凳子上,又从脖子里扒拉出个扁扁的布葫芦,小胖手捏着葫芦嘴,掏出一张银票。
最后弯下腰,从两边袜子里各拿出几枚铜板,也放到凳子上。
做完这些,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顾玉成:“哥哥,我自己数不清。”
她背诗快,认字也不慢,但数数不行,现在也只能数到六十,超过就会倒到四十九。银子又得跟铜板换算一下,更是不知道多少文了。
顾玉成差点笑出声来。
他习惯在身上带钱,又让王婉贞和和顾玉荣也随身带。在他影响下,王婉贞从出门不敢带一贯钱,硬是变成了能揣二百两银票面不改色,连顾玉荣身上都带着五十两。
现在只要出门,不管是隔壁街买肉还是巷子口买馒头,王婉贞都会往顾玉荣兜里放上串好的二十枚铜板。
但是袜子里的几个,就是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他们自己藏的了……
顾玉成忍住笑,一个个带着顾玉荣数过去:“这是五文铜钱,这是二十文,加起来一共二十五文。这张银票是五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换一千二百文铜钱,加起来一共六万多文。拿这些钱去买猴儿灯,能买七百多个,咱们家里都挂不下呢。”
顾玉荣还不能理解七百是多少,但不妨碍她知道这是个大数儿,比那个十倍多许多许多。
而且这只是她身上的钱,她哥哥身上更多!
这么一想,顾玉荣瞬间开心起来,一个果子没啃完就在王婉贞怀里睡着了。
顾玉成将妹妹安顿好,又倒了一大杯水递给王婉贞,轻声道:“娘,你今天怎么了?”
他也是回到家才发现,王婉贞脸色很不好,甚至有点惊惧。
王婉贞摇摇头,在顾玉成担忧的目光里,好一会儿才道:“娘今天见到那黄衣服的姑娘,左边脸上有颗痣,觉得眼熟,就想起从前的事儿了,心里有点儿难受。”
顾玉成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王婉贞小时候就被卖到了大商户陶家做婢女,靠着手巧和勤恳,慢慢到了陶家小姐身边做二等丫鬟。
按照陶家惯例,她应该到了年龄就放出去嫁人,结果被那家的二老爷看中,要收了做通房。
王婉贞再老实,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里能愿意跟着个色眯眯的老头儿?偷听到二老爷想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后,她就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跑了。
要是在陶家老宅,王婉贞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但恰逢陶家小姐出门探亲,把她带上了,趁着住店时人多事多的空当,她就藏在不知道谁家的马车下面,被带走了。
逃跑后王婉贞就沿着山路一直往南走,她并没有去处,只听说南边水土肥沃,想着或许能有一条生路。
就这么硬生生走了七八天,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栽进陷阱,爬也爬不出去,全靠那股不想死的劲头撑了两天。
终于等来了顾大河。
“娘就是那时候跟了你爹,慢慢过起了日子。”王婉贞颇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娘家,也没嫁妆,你奶奶总是不高兴,好在现在都熬出来了。”
顾玉成伏在王婉贞膝头,听得心口发疼。
王婉贞话少,说起往事也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过去,但她见到一张与当年管事相似的脸,都能吓得不轻,可想那时候吃了多少苦。
他默默记下那黄裙丫鬟的长相,安慰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况且这家姓朱,那家姓陶,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
王婉贞道:“我想也是。这些事儿原本该烂在肠子里,谁也不说,但是阿成现在是秀才了,娘也不是别人家奴婢了,想起来就想唠叨。”
“娘心里有事,不跟儿子说,还能跟谁说呢?”顾玉成又给王婉贞倒了杯水,笑道,“等我将来考中进士,做了官,就给您请个诰命,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什么猪啊狗的都抛一边儿去。”
王婉贞含笑点头:“好。”
.
中秋过后,顾玉成便又开始模拟考试,没再出过家门半步。
只在月底收到顾仪的来信,让他专心备考。这次字写的多些,足足两页纸,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务必考中。
顾玉成:“……”
得亏他经历过无数考试,不然来自老师的压力都能大到心态失衡。
哭笑不得地回了信,顾玉成就开始清点考试用具,将模拟考时想到的东西一一置办好,连笔墨纸砚都多买了两套。
准备就绪后,九月初三的子时,顾玉成背着包裹,排到贡院门口的队伍里,等待搜身进场。
贡者,献功也,所有排队的人,都是地方献给朝廷的人才。只有通过乡试考核,才能被贡到朝廷。
福宁城的贡院面积很大,能同时容纳来自附近州县的两千多名秀才。作为被上供的人才之一,顾玉成排了半个多时辰队才轮到,然后脱袜子、解头发,被翻了个彻彻底底。
为了防火,他的小炉子和木炭都被扣下,好在其余东西都没问题。
初秋的凌晨还是凉飕飕的,顾玉成迅速整理好仪容,就背起自己的大包裹,领了考号往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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