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 一众举子身着新衣衫, 在学官带领下来到鹿苑, 参加鹿鸣宴。
福宁城学风兴盛,一代代下来举子众多, 慢慢就在府衙内建了鹿苑,专供三年一次办鹿鸣宴用。
这园子叫做鹿苑, 其实并不很大,但里面养了十几头梅花鹿, 极是应景。众学子中不乏没见过鹿的, 路过时忍不住多看几眼, 脚步也慢了下来。
顾玉成身形挺拔地走在前列,只淡淡扫了一眼就目不斜视继续向前。
他曾是近距离接触过虎豹狮狼的人,几头鹿着实不算什么。然而落在学官眼里,越发觉得他少年老成气度非凡, 一时间眼神都更加慈爱。
鹿苑早已布置整齐, 一百二十名新举子按次序坐好,四人共一桌案,经魁两两一案, 解元则独占一案, 位置也最靠前。
待本地学政和考官们渐次落座,说了几番场面话,众人又齐声唱和《鹿鸣》诗后,宴席便正式开始。
顾玉成独自坐在桌案前,悄悄松了口气。
原身跟着陆夫子念书, 不曾学过鹿鸣诗怎么唱,他就更不会了,方才只好干张嘴不出声,假装唱得感情充沛。偏他位置靠前,又格外年轻,主考和同考官的目光时时扫过,紧张得差点对不上口型。
然而这口气卸下没多久,顾玉成就被主考魏碑点了名,让他作首诗。
“在座人才济济,均非凡俗,正可由解元起,诗词佐酒,以文会友!”
众人齐声称快,顾玉成站起身,只觉满座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简直要在衣服上灼出洞来。
他也不慌,目光专注看向主考,拱手一礼后朗声道:“学生治学日短,不善作诗,今天就抛砖引玉,以飨诸位。”说完抑扬顿挫地将昨天准备好的七言诗背出来,从容坐下。
平心而论,这诗做得平平,但非常契合鹿鸣宴的庆祝气氛,又是脱口而出,这种场合没人跳出来煞风景,学政和考官点评夸奖后,其余经魁便开始依次作诗。
五经分别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魁首就是从本经学子中选□□的头名,共同组成乡试前五名。
后人喝酒划拳时爱念叨“五魁首、六六六”,其中的 “五魁首”就是乡试五经魁。
顾玉成作为春秋魁兼解元,完成作诗任务后全身放松,便专注看其他人作诗。
本朝科场不考诗赋,举子中擅长作诗的就没那么多,有人既不会作诗又没有提前准备,干脆罚酒三杯跳过去,落得坦荡。
但诗经魁孟彦昭是真的会作诗,最开始的五言诗字字精妙,赢得满堂喝彩。所有人都轮完一圈后,他还又做了两首,也是文采斐然。
顾玉成不禁心生敬佩,暗道诗经魁年纪不大,竟能出口成诗,想来是个神童一类的人物,跟他这样强化模拟考出来的不同。
诗词佐酒环节终于结束,学政总结陈词,再次勉励众举子刻苦读书,不可抛费光阴,便到了吃饭的时候。
顾玉成看热菜上凝了白白的油脂,便专注吃冷盘,将切成薄片的羊肉在碟子里沾了酱汁,细细品尝。
据说鹿鸣宴上的羊肉是从草原运来肥羊宰杀所得,肥瘦适宜,滋味鲜美,顾玉成格外多吃了几片,才将筷子伸向素菜。
他吃得半饱时,宴席已近尾声,众举子谈笑风生,在席间走动结识同年。
顾玉成抓紧吃掉几口就专心应酬前来打招呼的举子,但凡来道喜的就恭贺同喜,夸他天赋异禀的就说是老师教得好,言辞谦虚谨慎,不见一丝轻狂。
这做派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却惹来旁边孟彦昭不满,举着酒杯道:“解元公未免妄自菲薄,你若是平平无奇,那我等岂非朽木?”
这话说得带刺,却是冤枉了顾玉成。从他本心来说,考中解元异常欣喜,但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狂妄的。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肚里攒了十几年学习经验,久经锤炼的学习方法配合模拟考这一利器,自然进境飞快。
这会儿被年轻的诗经魁当众质疑,顾玉成也没法坦诚相告,只好道:“孟兄言重了。你我同为经魁,才学相差能有几何?我不过侥幸得一新奇法子,颇有助益罢了。”
解元这么说,是要把方法公之于众?
周围举人瞬间竖起耳朵,就听顾玉成道:“老师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然乡试三年一考,只靠下场积累经验,未免蹉跎岁月。”
几个年长的居然不禁点头,若非三年一大比,他们何苦熬到不惑之年才博得举人出身?
顾玉成眼神扫过周围数人,正色道:“要想多攒经验,还是要靠模拟考。”
他将如何模拟一一道来,包括模拟频率、强度以及如何从模拟中吸取经验教训等,详细到听完就能原样照搬。
在场都是贡院号房里考出来的举子,一听就知道这方法可行,只是太艰难了点儿。他们考一次乡试就要去半条命,解元却能隔日模拟,果非常人!
易经魁孙茂感叹道:“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解元公年纪不足弱冠,却能做到圣贤所言,茂自愧弗如也。”
其余几人也连连夸赞,毕竟不是谁都能将自己的备考经验告知他人,凭这份心胸也不是一般人。
“谬赞了,说到底不过‘勤学苦练’四字而已。”顾玉成说完再次祭出顾仪,把这位老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宛如点石成金的仙人。
孟彦昭:“……”
听听听听,这人又假谦虚上了!
看孟彦昭一脸愤愤不平,孙茂急忙将他拽到角落,低声道:“休得胡闹,你忘了师长嘱托吗?”
他和孟彦昭都出自黄湖书院,又沾亲带故,知道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才高气盛。本想做个年轻解元,结果解元被个更年轻的学子拿下,难免心头郁闷。
但鹿鸣宴不比书院讲经堂,恶了学政大人后果严重,纵使孟彦昭不满,孙茂也不得不担起兄长责任,将他未出口的狂言拍回肚里。
“你下场九天,都在哪行号房?”孙茂
孟彦昭:“?”
“书院师长通了关系,黄湖考生都在天地行的号房。”孙茂声音更低,“你可知道,顾玉成首末两场考试都在‘庚’字行号房?”
孟彦昭:“?!”
黄湖书院的夫子经验丰富,他当然知道号房排布。“庚”字行可是所有考生闻之色变的臭号,才高八斗如孙茂,三年前就是被分到这一行,结果没考完首场就被抬了出来。
所以这次师长们才费力气通关系,给他们弄到靠前的号房……
这般说来……孟彦昭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归于平静,对孙茂拱手道谢。
孙茂松了口气,拉着他重回经魁桌案,和往来举子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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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宴过后,顾玉成就开始写信。
第一封写给远在京师的顾仪,报告喜讯的同时狠狠把他夸了一顿,不重样的赞美都写了三页纸。
第二封则写给谭县令,感谢他的教导与栽培。当初在清平县时,这位县令对他多有照顾,历年试题和县衙卷宗都送到顾家,让他学习揣摩。现在他得中解元,也当送上福宁城特产聊表心意。
至于第三封则是写给陆夫子的,虽然没有在这位夫子手下考取功名,对方也是原身的授业恩师,不好置之不理。而且顾玉成后来又去看榜,在落第的榜上找到了顾明祖的名字,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决定维护好跟陆夫子的关系,省得被顾明祖背后嚼舌。
至于溪口村的吕老太太等人,顾玉成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现在已经中举,有了做官的资格,即使这些人想找麻烦,也没那个本事。
他已经不是从前毫无还手之力的顾二郎了。
送出信件与礼物,又应邀赴了两场官方宴席,顾玉成就再次开始打包家当行礼。
一回生二回熟,加上福宁城相对繁华,这次只花了两天功夫就处理完毕,雇了车往京师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赶考获得了官府赠银二十两,还有一袋精米。
作为举人,顾玉成进京赶考是有公费支持的,假如他选择明年初和其他举子一同赴京,还能乘坐官府提供的马车,上面插着“奉旨赴考”的旗子,一路住驿站都免费。
与此同时,他的廪生福利将延续到今年底,现在仍能凭公文领取廪银廪米。
然而顾玉成作为模拟考代言人,不肯在福宁城耽搁,宁愿多出钱也要提早到京师,就只领了举人银米。
即便如此,王婉贞还是非常开心:“夫子说的没错,书中自有千钟粟,阿成你考了举人,咱们家连米都比往日吃得好。”
这精米不知是什么品种,煮熟后微微泛绿,顾玉荣尤其爱吃,现在每顿能多加小半碗饭。
福宁城距离京师不远,路上走走停停,一家人终于在十月中旬赶到了京师。
作为第一大都城,京师城墙威严高耸,其上兵士林立,个个手执□□,脸色冷厉。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来人往,热闹熙攘,还有赶着骆驼的商队。
顾玉荣第一次见到骆驼,被那双睫毛的大眼睛迷住,闹着让哥哥往前走,好排在商队后头。
“我就看看,不摸它。”
顾玉成忍俊不禁,揉了揉顾玉荣的脑袋。正要往进城队伍里走,忽然被人叫住——
“敢问可是清平县顾家郎君,讳上玉下成,来京师考会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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