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报喜的人, 顾玉成犹自不敢相信。
他中试了!
不但中了, 名次还挺高, 只要殿试时不出大错,二甲出身应该跑不了。
门前老树投下的斑驳光影里, 顾玉成微微眯眼望着太阳,感觉周身都暖洋洋的。
他自觉会试时尽情挥洒的文章比往日更出色, 或许会被赏识,但从没想过能取中第六名, 甚至连落第后怎么去户部挂号谋官都思量过了。
现在看来, 本朝科举还是相当公平的, 有私人恩怨的小人也没干扰成功,倒是他自己过于消极了。
迟来的喜悦从心底汩汩涌出,顾玉成觉得脚步都有点发飘,好在他牢记范进中举发狂被嘲笑的样子, 勉力克制, 回到自己房间才关门傻笑一阵儿,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再出来就是一副平静中带着微笑的样子, 很能唬人。
至少来送贺仪的顾家管事就佩服不已, 送完两大车礼物回府后绘声绘色描述了顾玉成的一举一动,直夸他宠辱不惊,堪比文曲星下凡,跟外头的狂浪书生一点儿也不一样。
“好好好!我就知道这孩子好!”顾老太太欢喜得连连说好,又要立刻大摆宴席, “这次必须庆贺!”
顾仪不得不站出来阻止:“现在还有殿试未考,此时庆祝多招人眼啊,还是殿试之后再摆宴稳妥。”
他心中也极为痛快,恨不得冲到大街上欢呼,然世上没有替人庆贺的道理,顾玉成虽然姓顾,却并非他们家孩子啊。
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拄着拐杖哼了两声,最后折中道:“那就不请客,只摆宴席。”
儿子终于教出一个进士学生,让她什么也不干实在太难受,必须庆贺起来!
……
同是天下父母心,王婉贞也在家中为儿子操心,殷切叮嘱他不可出门。
“京师流行榜下捉婿,娘方才听说已经有七八个年轻进士给捉了去。虽说抢亲的都是贵人,连对方姑娘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就成婚,未免太仓促了。”
偏阿成又生得好容貌,这两年越发挺拔英俊,万一被不讲理的人家看上,她抢都抢不回来,还是不出门最安全。
顾玉成:“……娘说的是。”
他对出门看热闹没什么执念,而且贤者时间褪去后,他陡然从咸鱼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需要准备殿试。
殿试是进士前途的分水岭,都是进士,三鼎甲和同进士却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美名天下知,后者还要被嘲一句“如夫人”,不可谓不辛酸。
和贡院考试不同,殿试只考一篇策论,考生可以从清晨写到天黑,怎么发挥都行。但字数不能太少,起步就是三千字,否则连考卷都填不满,根本不可能进二甲。
顾玉成从前是写惯论文的人,三千字算不得什么,但他这些年一直练习科举文章,每篇不过三五百字,还是有必要模拟一二,在殿试前找找手感。
正想着再翻翻邸报明天就练,欣荣书坊的二掌柜上门道贺,给顾玉成送了时下流行的点心和话本,贺他高中进士。
“恭喜进士老爷,贺喜进士老爷!咱们住得近,我就专门捡了个空当来,叨扰进士老爷了。” 二掌柜满脸堆笑,两眼放光,吉祥话说了一长串。
他现在可是认识进士老爷的掌柜了,说出来都有面儿!
顾玉成忙道不敢,谢过贺礼后回了一块他用过的砚台和早年抄写的启蒙书。
二掌柜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小孙子刚满周岁。顾玉成这回礼简直回到了他心坎上,喜得他又恭喜一番才告辞离去。
想他从前刚认识顾玉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写话本维持生计的酒楼伙计,现在已是年纪轻轻的进士老爷,前途无量。可是回想二人来往种种,顾玉成态度始终如一。
这种恒定的态度,在身份不显的时候是不卑不亢,在身份显贵的时候,就是平易近人了。
不拜高不踩低,不谄上不媚下,难怪任先生能中进士……二掌柜感叹着,摇头晃脑往欣荣书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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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张的榜又叫杏榜,通常人们说“金榜题名”,题的就是杏榜。
每次大比之年,张榜后到状元游街的这段时间,都是京师最热闹的时候,有人榜下捉婿,有人痛饮狂歌,人人都在参与这场科举盛宴。
然而有两个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一个是同考官卢嘉。他身为考官,提前一天就看遍了榜上三百六十个新进士名字,看清那刻如遭雷击,硬靠着常年养气功夫忍住。同僚问起时卢嘉只推说批卷太累脸色不好,第二天出了贡院就称病在家,连子侄探病都拒见。
另一个是江星渔。
和顾玉成这等没有家底的贫寒书生不同,江星渔是江家最受宠的孩子,提前包了状元楼最好的包间,就为了放榜当天能在这个位置居高临下看杏榜。
然而他看见了什么?
头名钟纶、次名邓夏玢、第三名袁路庭……直到第七名才出现“江星渔”三个字!
他甚至排在顾玉成后面!
钟袁等人乃是素有名望的南方才子,屈居人下他也认了,顾玉成凭什么?不过是个偏远小县考出来的举人,甚至连作诗都毫无灵气!
江星渔实在难以置信,连中试的喜悦都被冲淡几分,直到身边人围着他又是恭喜又是讨喜钱,状元楼的掌柜也来请墨宝,他才放下那点心思,端起才子风范,挥毫泼墨连作三首诗。
满堂喝彩声里,江星渔打定主意,殿试时必要大展拳脚,哪怕搏不到三鼎甲出身,也不能被顾心机压住。
他就不信了,凭他真才实学,还比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哼。
……
和江星渔所想不同,顾玉成的大名已经悄然传遍京师,至少在顾仪曾经教过的人家中无人不知,连深宫中亦有人提起。
“这次合阳输了,打算拿什么赔给本宫?”柳贵妃慢悠悠地抚着新染的指甲,眼中带笑。
柳贵妃年方二八,生得娇柔可人,乃是宝华天子后宫中的第一得意人。这得意一小半因她温柔解语,一多半则因她有个得力的表兄。
正是国师玄鹤子。
虽长相不类,但她的确出自九逍派,是玄鹤子的俗家表妹。自打被选进宫中,就凭着通晓道家学说和九转丹诀,一路从美人升到妃位,去年诞下龙子,更是一跃成为贵妃,距离后位仅半步之遥。
合阳公主比柳贵妃大了一轮不止,但丝毫不敢拿大,态度亲热中透着恭敬。这会儿听贵妃打趣,便故作苦恼地道:“这可难倒我了,陛下富有四海,娘娘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想要什么宝物得不到?合阳竟不知拿出什么,才能入得了娘娘法眼了。”
柳贵妃在宫中又被称为柳仙姑,是能与国师相提并论的女人,甚至有太监宫女悄悄叩拜。现下听合阳这么说,柳贵妃娇笑不已,好一会儿才道:“说笑而已,瞧你这小气劲儿。本宫哪里是要什么彩头,不过是想劝你看开些。”
合阳公主黯然道:“娘娘说的是,只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最难开解。这么多年过来,我都习惯了。”
“这有什么好习惯的?你不要这么实心眼儿,学学昭惠呀。”柳贵妃喝了一口茶,用上好的丝帕轻抿嘴角。
昭惠公主是天子的老来女,比合阳小了十几岁,但比她姐姐更不省心。合阳只是倾心顾仪,闹得满朝皆知,昭惠却是广纳面首,喜好露水姻缘,裙下之臣不计其数,隔三差五就被御史参上一本。
柳贵妃这么说,显然是想看戏,合阳公主当然不肯让她如愿,只说道:“娘娘又开玩笑,这天底下,哪个能有娘娘这般福气,能得天子真心相待?”
接着话题一转,扯到殿试上,询问可有章程,她也想见识见识新科进士的风采。
柳贵妃略一思量,道:“殿试都是做文章,再好的进士也看不出什么,倒是琼林宴值得一观。届时本宫在集萃殿旁边设宴,邀几家贵女与你同来,不是更好?”
“娘娘高见。”合阳公主浅笑附和,顺着话音儿聊起了宴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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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成对自己名声如何一概不知,他再次祭出模拟考神器,专心闭门写文章,直到十五天后乘着宫里派人来接的马车,凌晨出发去殿试。
三百多名进士先在宫门外集合,听内侍宣讲规则,然后才鱼贯而入承明殿,无声落座。
只是榜上的三百六十名新科进士,已经悄悄变成了三百五十七个,因为有三人冒籍被揭发,殿试前就被革除进士功名,责令返回原籍了。
万幸举人功名尚在,只待三年后再下场便是。
本朝取士遵循“择路而录”,即不同地区录取率不同,像京师因为是天子所在,进士名额最多,其他繁华府县则相对较低。
为了增加中试几率,冒籍自古有之,历史上不乏冒籍成功的著名文人。前朝的最后一名状元,就是冒籍考了秀才,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直到四十多岁才重新下场,艰难考中状元,一雪前耻。
顾玉成没有条件科举移民,一步一步从清平县考出来,对这些自无所知。他端坐在靠前的桌案,微微垂眸,直到试题发下,才开始慢慢研墨。
这次殿试,就是他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场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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