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出了京师, 一路斜斜向西, 很快就望不到城墙的影子了。
起初他有些惆怅想家, 加上旅途疲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后来跟着镖师学会骑马, 又逐渐适应赶路生活,脸颊才慢慢有了些肉。
这两个镖师都是京师福盛镖局的, 一个叫冯田,一个叫丁八。
福盛镖局专门做些护送朝廷命官的生意, 珍玩异宝的买卖不怎么接。它规模不大, 但堂口很多, 号称在各个州县都有熟人,向来是家中不宽裕的官员外出赴任的首选。
冯田年纪稍长,非常精通驾车的手艺,两辆大车他只赶载着顾玉成的这辆, 另一辆偶尔看看, 那马却始终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不曾掉队。丁八则骑着马警戒,有时候跟冯田换着赶车。
他们一路走的官道, 驿站还能免费住, 但是离京师越远道路就越狭窄难走,有的地方甚至只将将容一辆马车通行。幸好往这个方向去的人没那么多,顾玉成的县令头衔就很好使,三个人风平浪静地走了快一个月,就到了宣水县附近。
“顾老爷, 前面就是羊肠山了,顺着半山腰小道翻过去,咱们就算进了西南啦。”冯田说着擦擦汗,解下马去饮水。
今年这天气太邪门了,往年他也走过黔源县,都是过了天贡山进到百夷地界,才热得受不了,没成想今年离着还有上百里路,就热了起来。
一天下来,甭说牲口了,他自己身上都热得能起一层白盐沫。
也就是探花老爷文曲星下凡,不怕冷不怕热,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哎,要不人家怎么是老爷呢?
冯田去饮马了,殊不知被他腹诽的顾玉成正在车里悄悄擦汗,并无比怀念曾经的大裤衩大背心。
他真的好热!
但是为了端住县令的范儿,还得时刻注重仪态。顾玉成身热心累,只好借口天热想多休息,叮嘱冯田和丁八没事别来找他,然后趁机在车里把裤腿撩起来透透气。
天太热,顾玉成也不那种拼命赶路的人,中午足足了休息一个时辰才出发。
丁八跑树上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头好上许多,兴致勃勃地道:“顾老爷,咱们趁着凉快跑快些,说不定傍晚还能在羊肠山打头羊呢。”
顾玉成奇道:“羊肠山不是因山路狭窄得名的吗?还有野山羊?”
难得碰到雇主感兴趣的事儿,丁八唾沫横飞说起了羊肠山的传说,甚至连吃了黑角白山羊的肉能延年益寿都出来了。
顾玉成:“……”
丁八有心想在雇主面前露一手,手中鞭子时不时甩个空响,终于在太阳落下之前,赶到了羊肠山。
这山并不很高,但绵延甚广,怪石嶙峋,其中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显然并不好走。
顾玉成正犹豫是就地扎营还是趁凉快往前走走,在半山上停驻,就见满山林木忽的摇动起来,不知怎的竟下起了雾。
那雾薄薄的,在山林间悄然涌动,遮住来往行人的视线,远处的羊肠小道也跟着消失无踪。
冯田一摆手,让丁三原地警戒,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他走镖多年,非常谨慎,看雾气来得蹊跷,就想四周看看。没想到就这几步路的功夫,脚下土地忽然陷落,凭他身手敏捷,还是扑腾着掉进了坑里,发出一声惨嚎,只露出半个头顶。
然而周围地面毫无异状,甚至还生着腐叶上特有的蘑菇,显然是有人蓄意设陷。
丁八大叫一声,策马挡在顾玉成车前,高声道:“我们是京师福盛镖局的,头顶青天三炷香,脚踏四方遍他乡,出门在外,不问前程,但求平安!拦路的是何方緑林好汉?还请现身一见!”
这是镖局的老规矩,遇到拦路的,先报上名号探探底,能给买路财通过的尽量出钱消灾,避免人员伤亡。
丁八喊了两遍,就见数丈后的山石缝隙中冒出两个脑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乌漆嘛黑的脸,四只眼睛一扫,然后嘿嘿一笑,跨步而出。
两人俱是破衣烂衫,但看得出肌肉结实,有点底子。其中一个手持菜刀,大声道:“把钱和车都留下,放你们过山!”
丁八绷着脸道:“我们是护送县令老爷上任的,还请兄弟行个方便,让我们把车赶走。”
菜刀匪咧咧嘴:“什么县令这么寒碜?车辙印儿浅得都看不见。”
他这边说着话,另一个手拿铁棍的,就朝着陷在坑里的冯田跑去。
看那速度和架势,分明是要打死冯田,好来个逐一击破。丁八心头大骇,明白这俩山匪是不想善了,今天必得见血,当即一夹马腹,朝着铁棍匪冲去。
丁八常年走镖,经验丰富,马蹄扬起的同时,不忘将腰间短刀投向菜刀匪,防他偷袭。
没想到二匪配合默契,目标一转,那菜刀匪迎面而来,反倒是铁棍匪就地一滚冲马车而去。
丁八:“!!!”
糟糕!
沾着泥土的肮脏铁棍在眼前不断放大,顾玉成屏住呼吸,将手中竹箭猛然掷出。
早在冯田陷进坑里时他就迅速撂下裤腿,将匕首拿在手中,又将竹箭抽出,以作防备,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山匪盯上。
片刻之间,顾玉成脑子飞速旋转。他准头极佳,就先用竹箭挡一挡,能刺中山匪最好,如若不然,拼着受伤也可用匕首捅其心肺。
对方不过是两个人,现在若怕死,恐就真的要丢了命。
恰在此时,视线里寒光一闪而过,顾玉成瞳孔骤缩,就见自己的竹箭被打落在地。
一同落地的,还有那山匪手里的铁棍。
铿锵一声过后,顾玉成才看清那寒光也是一支箭。连着打落两样障碍后,这箭去势不减,夺的一声钉进道旁的树干,尾羽犹自颤动不已。
顾玉成急忙高呼:“吾乃朝廷任命的黔源县县令,路过羊肠山!恳请英雄搭救!”
从方才情形看,射箭的必是个高人,还跟不是山匪一伙的,此时亮明身份,多少是个助益。
没人答话,只有个青衫女子从远处踏雾而来,手拎长弓,脚步轻盈,走到近前才瞟了顾玉成一眼。
顾玉成:“……”
那青衫女子年岁不大,衣饰简单,发髻间只插了一根木簪子,整个人清淡得仿佛要跟山林融为一体,然而五官艳丽的脸上,一双明眸仿佛山间跃动的火,轻而易举就烧到了顾玉成心上。
“姑娘……”顾玉成心脏猛跳,张口欲要道谢,就见那女子转过脸,抬腿将铁棍匪踢出三米远,重重撞在山石上。
顾玉成:“……”
另一头丁八已经策马将菜刀匪踢飞,正拿绳子绑了手脚,准备先去救冯田。
转眼间情势逆转,两个土匪都丧失了战斗力,顾玉成放下心来,跳下马车再次想道谢。
“好啊,怪不得找不到人,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一个响亮中透着愤怒的声音打断顾玉成,紧接着有个身量颇高的男子从斜刺里跑出来,四下一扫,拍了拍青衫女子的肩膀,“幸亏妹妹机警,不然还跑了你们两个小贼!”
顾玉成拱手一礼,还没开口,就见铁棍匪挣扎着爬起来,竟是朝着他砰砰磕头,痛哭道:“县太爷!你可要为小人做主啊!我们俩是被京师双煞给害了啊!”
菜刀匪被绑得动弹不得,闻言也做出个磕头的姿势,嘴里干嚎道:“青天大老爷啊,京师双煞盘踞羊肠山,我们土匪都活不下去啊!”
片刻前要杀自己的山匪还能跪地求助,顾玉成只觉满头雾水:“……什么双煞?”
最后出现的男子上前要打,那铁棍匪却仿佛憋得狠了,一边满地爬滚一边飞快地道:“京师双煞就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杀了国师徒弟,男的骂死国师,杀人诛心,珠联璧合,这才被三个国师联手赶出京师,跑来祸害我们羊肠山了!”
“自打双煞来了,山里的羊都不敢吃草!县太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都听见了,那女的就是宋七娘,京师女煞!那男的跟她一伙,打劫山贼,无恶不作!”
顾玉成:“……”
他听了半晌,才明白这山匪在嚷嚷什么。
这一明白,不免神色怪异。那高个男子瞪他一眼,冷笑道:“山匪的话你也信?”
顾玉成拱拱手:“信。”
迎着对方黑沉沉的脸,顾玉成一字一字地道:“实不相瞒,我就是那个男煞。”
……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诺大林子里,只听见鸟儿的鸣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
菜刀匪和铁棍匪对视一眼,哇的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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