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玉成来到黔源县, 这是第一次有人敲鸣冤鼓。
一个县面积再小, 也是士农工商五脏俱全, 平日少不了各种鸡零狗碎的摩擦,甚至有县令从早到晚地断案, 能连断一个月不休。
为了防止县城主官被琐事缠身,宝华天子继位后就创立了调解制, 在每个县衙前修建一座调解亭,凡有争执, 先行调解。此举大大减少了县令的工作量, 也为宝华天子博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
而黔源县因百夷人众多, 各族皆有主事之人,内部协商不下就动武,甚少来县衙调解,更别提击鼓鸣冤了。
听这动静, 明显不是小事儿……顾玉成边走边想, 靠近县衙公堂时放缓脚步,一脸端肃地进去,看也不看乱哄哄的人群, 使劲儿拍了下惊堂木, 高声道:“堂下何人?”
他打眼一扫,就发现宽敞的公堂里挤了不甚明显的三拨人,其中两拨看服饰都是苗人,虽站在一起,但彼此气氛并不融洽, 反而透着股剑拔弩张。
另一拨就是袁毅和几个衙役,不断试图维持秩序又被挡开,还不敢还手,大有慢慢缩去角落放任对方自流的趋势。
看顾玉成发问,袁毅如蒙大赦,躬身道:“启禀大人!苗人丢了女儿,遍寻不到,特来县衙请您主持公道!下官阻挡不及……”
“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失踪了,为人父母的自然心急如焚,顾不上礼仪规矩。”顾玉成抬手制止,给了袁毅个台阶,自己跟着就坡下驴,将苗人冲撞县衙的事情一笔带过,然后直视下方头饰最华丽的一男一女,命他们报上姓名,将实情一一道来。
他不慌不乱,眼神平静,身后又有宋琢冰手持长刀,杀气凛然,袁毅和衙役顿时底气大涨,连劝带拉地将两拨苗人分开,然后侍立两侧,将杀威棒齐齐点地,低喝“威武”,补齐了开堂前的步骤。
原本喧嚣的公堂安静下来,为首的两人互瞪一眼都要张嘴,那年龄稍大的女子劈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后才曼声开口。她发音不甚标准,好在精通汉话又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清了首尾。
原来她是西苗女土司花野的姐姐花彩,自家外甥女花千被东苗的石溪引诱,前天偷偷往山中相会,从此一去不返。花野忧心女儿,四处寻找却找不到,现在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下山求助县令。
花彩说完,行了个苗人的大礼,恳切道:“大人,我们西苗向来尊敬您,爱戴您,听说您来黔源县,寨子里的姑娘不知道多开心,还专门下山歌舞欢迎。请大人念在我们西苗上下的一片忠心,为我们找回千千,救我妹妹于水火。”
“你胡说!”那男人脸上带着巴掌印儿,对花彩怒目而视,“石溪是我们东苗一等一的好男儿,花千与他两情相悦,哪有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东苗也有迎接顾大人!”
他转向顾玉成,愤愤不平地道:“顾大人,我们东苗没有藏起花千,可是花野不信,跑到我们寨子里又吵又打,扬言今天再不交出花千就放火烧山。那贼婆现在还在我们寨子里不肯走,见鬼的一病不起啊!”
男人自称是东苗土司石长松的弟弟石长柏,首领被花野缠住脱不开身,他才被迫和花彩到县衙对峙,同时控告西苗在他们寨子里抢了牛羊若干,恳请县令主持公道。
顾玉成又问了几句,发现眼前这局面俨然是苗寨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惜并不甜蜜。现在女方失踪,男方成了首要嫌疑人,双方父母在寨中相持不下,各自派出亲属来县衙,希望借助县衙的力量找到女儿/赶走外人。
相比之下,丢了土司继承人的西苗更加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要东苗放人,否则玉石俱焚。东苗青壮百口莫辩,义愤填膺地说无论如何不能烧山,还有个两头为难的石溪夹杂其中,两眼布满红血丝,脸上犹带掌印抓痕,恐怕没少被意中人的母亲修理。
顾玉成心说人都失踪三天了,今天才过来未免太晚,何况他又不会占卜寻人之术,哪里能找得到失踪的花千?要按照寻常办法贴告示寻人,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现在堂下苦主比衙役还多,顾玉成思量片刻,道:“本官即刻下令,封锁城门,严查往来人等。但你们现在报官,已经很迟了,不一定能找到花千姑娘。”
花彩:“那就搜城!”
石长柏:“不能烧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互不相让,顾玉成拍了下惊堂木,道:“休得咆哮!本官体谅你们心情,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花千姑娘,救她平安,争吵于事无补。”
“封锁城门的同时,本官准备在黔源县内广发通告,但凡提供线索的皆有赏钱,找到花千姑娘的加以重赏,你二人意下如何?”
花彩和石长柏对视一眼,首次达成一致:“大人英明。”
顾玉成:“既然如此,你二人现在便将悬赏银钱拿出来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花千姑娘和东苗寨子的安危,就系在你们身上了。”
花彩:“……”
石长柏:“……”
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人家县令说的没错,重赏才能有勇夫,这么看来,还是要出钱出东西才行。
两拨人迅速分开,背转身用苗语低声商议,没一会儿花彩便拍板决定拿出五千两银子和西苗的一株人参做悬赏,但凡有人能找到花千,无论生死,西苗都会将银子和人参双手奉上。
石长柏不是土司,失踪的也不是东苗人,他根本不想出钱。奈何有个石溪苦苦望着他,又有花野的威胁,最后还是决定拿出三千两。
这三千两不是白出的。石长柏坚持认为他出钱不但是为了找到东苗的花千,也是为了给县令大人分忧,因此要求顾玉成往寨子里跑一趟,劝说花野。
至少别动不动就烧山。
顾玉成和宋琢冰对了个眼神,看她微一点头,心中大定,痛快答应下来:“点齐人手,即刻出发!”
……
两刻钟后,顾玉成带着东苗西苗两拨人和四个衙役,在宋琢冰的陪同下一起往寨中去。
另外四个衙役被他派出去贴悬赏告示,同时沿街宣讲,务必令每个人都能听到。袁毅则镇守县衙,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人支应。
百夷地带的土司是苗人推举出来之后,再由朝廷进行册封的一个职位,除了更名正言顺之外,没什么实际作用。但是他要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真的造成两个大百夷上演全武行甚至放火烧山,那么不用等到回京述职,镇守西南的平王就得亲自过问,然后趁机把他一撸到底或者更糟。
看石长柏和东苗数人紧张的样子,那位花野女土司必定不是善茬,这次丢了女儿,急怒之下说不好能干出什么。
这次山寨之行,压根没有推脱的余地。
幸好有七娘在……
顾玉成看了眼策马与他并行的宋琢冰,心中感激,眼神柔和似水,露出浅浅的笑意。
可惜宋琢冰只顾在人群中搜寻不靠谱的六哥,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是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又骄傲地抖了抖鬃毛。
顾玉成:“……”
在县衙安顿下来后,他就把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发配去劳改,命他们将县衙内外的十几亩地翻新耕种,还要用上发酵后的粪肥。
这一路走来,二匪早已不敢反抗,况且县衙干活虽累,但是管吃管住,还不用擦石头擦树叶,比一般佃户的生活好多了,三年后还能得个自由身。
如此互相安慰一番,俩人竟老老实实干了下去,每天勤勤恳恳,现在已经人工翻了一半的地。
倒是本来兴致勃勃要帮忙查阅卷宗的宋六郎临时改行,成日出去转悠,美名其曰打探消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
顾玉成猜测他可能是要想办法和家人联络,便不做干涉,只给了个县尉副手的虚衔,让他可以自由进出。
今天他们这么大阵仗出门,不知宋六郎能不能看到……
这般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争执声,隐约还有人痛哭,听声音正是他们要去的城门方向。
顾玉成稍稍加快速度,转过街角就看到是有人出殡,送葬队伍长长的占了半条街,地上还撒着黄白纸钱。
此时,身披麻衣的孝子正和拦路的苗人吵架,边哭边骂,额角青筋一蹦一蹦的。那苗人汉语一般,就用苗语叽里呱啦地说,反正就是不让过。
两方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未曾想能遇到县令出巡,孝子当即扑过来跪下,痛哭道:“青天大老爷啊!求您为草民做主!我爷爷今天出殡,苗人却拦着不让出城,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是要我们汉民的命啊!”
其他送葬的也跟着哀哀哭泣,越发显得悲痛难抑。
顾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长柏,肃容道:“是你们谁的人?”
他刚刚下令封锁城门,苗人就能在这里拦路,怕不是早就已经在城门拦人搜查,这会儿顺路过来罢了。
花彩和石长柏顿感心虚,他们是不敢在城门搜查的,也没那个胆子,但是黔源县路不好走,两个寨子就分别派了人在城外路上拦截,不管是谁出城都上前“询问”。
虽然不知寨中人怎么跑到了城内,这会儿被人现场抓包,二人还是脸上尴尬。花彩讪笑道:“大人见笑了,本来是让他们在城外盯着的,可能是想进城吃饭吧。”
这事儿显然是苗人不占理,顾玉成正要开口,忽然瞟见宋六郎藏在斜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上,冲着他挤眉弄眼割脖子,也不知在比划什么。
顾玉成心头一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温声道:“不要慌,你且起身,将事情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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