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唇角微弯, 颔首道:“本官亦是甚喜。”
三笑真人:“……”
县令大人竟和三笑真人相识, 看这情形, 二人关系还不浅。这一下非但堂上众人吃惊,连围观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
“哎哟我滴个天爷!”
“大师不愧是大师, 连县令都是朋友嘞!”
“还是父母官厉害,这么有本事的大师见了也掉泪。”
“这可是风雷县令啊, 肯定不是一般人!”
“你们说三笑真人有没有算到今天重逢啊?”
“算到了吧,你看他都沐浴焚香收拾了呢。”
那打头阵的小道童平时就格外机灵, 是以入门晚地位高, 这会儿见师父和县令大人有交情, 顿时底气更足,趁人不注意给了梁腊一个白眼。
想攀扯我们师徒,做梦去吧!
梁腊回瞪他一眼,心里却哇凉哇凉的。他虽是阿昌人, 也听过“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 现下亲眼见着三笑真人和顾县令相谈甚欢,老道士还眼泪汪汪的不似作假,一时间心灰意冷, 不知回了族里该如何交代。
俸珠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她已认定顾玉成是个好官,但先前险些丧命,俱是拜三笑真人所赐,偏顾玉成与他有旧……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俸珠无法分辨眼前种种, 只觉这公堂都化作了涨潮后的山溪,而她和孩子的命运如水中飘萍,不可捉摸。
顾玉成身居高位,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忍不住感叹命运之神奇。
他原先想的是将那道士扣住做个典型,现在有了得遇故交的意外之喜,便抛却本来打算,直截了当地道:“真人神通广大,既然已知前事,本官便不再赘言。只问真人,阿昌人这邪气一说,可是确有其事?”
他要问个别的问题,三笑真人还得揣摩一番怎么答,事关邪气就不用提点了……
“回、回禀大人,”三笑真人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满头白发气质出尘,“清静无为,可窥大道,浩气天然,充塞天地,然日月不照之隙,精华未生,或有邪气藏匿,贫道修道多年,感悟天地……”
他有板有眼地说起来,边说边小心觑着顾玉成的脸色,添添减减加上念咒,硬是把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都念得昏昏欲睡,然后才抑扬顿挫地做了总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法无边,诛邪不侵!”
这是他行走江湖悟出来的老技巧了,如果事情摆得平,就是自己道法高深,所以诛邪不侵。如果摆不平,就是法力不够,需要法器加持,才能驱逐邪气。
法器必然是要加钱的,而这个价钱会远超雇主承受范围,到时候他再叹息数声,在对方恳求下勉为其难地做些科仪,殷切嘱咐一二,便可全身而退,顺便立个高人风范。
顾玉成对这套念咒似的说辞毫无兴趣,轻轻磕了下惊堂木,道:“阿昌人久居深山,可是沾染了邪气才导致新生儿接连夭折?这邪气要如何祛除?”
“邪气”二字从顾玉成口中吐出,就跟催命符似的砸在三笑真人头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也不去擦脸上的汗,先拍一记马屁:“大人体恤生民,真乃黔源县苍生之福啊。”
“这个邪气,额,它当然是可以祛除的,首先要勘察山川地势,因势导气,尔后……”三笑真人将自己所知的科仪说了个遍,末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诚恳表示,“贫道虽道法不精,愿竭心尽力,为大人分忧解难!”
又主动又不贪功,这老道还是一如既往地识趣啊。顾玉成颔首给了三笑真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尔后朗声道:“阿昌族虽为蛮夷,也是黔源百姓,本官不忍看治下子民遭此劫难,今天权且做个中人,请真人为尔等驱邪。你们意下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儿?!
梁腊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惊疑对视时,三笑真人已经一锤定音:“承蒙大人看重,贫道定不辱命!”
终于等到顾玉成开出条件的他,现在好比是久旱逢甘露,哪怕只有一滴也值得张大嘴巴接住,表完决心又看向阿昌人:“还不谢过大人恩典?”
梁腊、梁扎、俸银:“……”
这世界变化太快,片刻前还是敌对方的道士竟然要主动帮忙,三人心情大起大落,到底脑子还在,诚心诚意地向顾玉成磕头谢恩:“多谢大人!”
这一下省了不知多少银子,太值了!
俸珠时刻警醒地听着,还是没弄懂事情怎么成了这样,但有人驱邪是好事儿,她们母子也得以暂时免除被烧死的厄运,于是跟着谢恩。
至于俸银趁机提出接她和孩子回族里,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话,俸珠只摇头冷笑,一概不理。
顾大人说得对,她就等丈夫来接,其他人说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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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公开断案,皆大欢喜。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向四邻八家说起这场峰回路转的神奇事件,末了聚在一块儿啧啧称奇。因为夸口的实在太多,没过几天甚至流传出三笑真人是风流县令特意传纸鹤召过来帮忙的玄幻版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顾玉成已经放弃跟流言作对了,在山中专心盯着三笑真人做科仪。
科仪是道家的道场法事,也叫斋醮。这次生意来得突然,还是个无本买卖,三笑真人却使出浑身解数,率领九个徒弟跑上跑下,把阿昌人居住范围走了个遍,尔后搭好祭坛,摆开阵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盛大科仪活动。
此时就显出徒弟多的好处了,诵经、点香,燃灯、敲钟等都有专人负责,三笑真人手持桃木剑,上劈下砍,左刺右挑,在祭坛上跳得格外卖力,汗湿夹背也不见停下。
最机灵的小道童守着安魂灯傻了眼:“……”
趁半夜三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悄悄溜到三笑真人房间,蹲在床边用气声道:“师父,咱是真帮啊?县令给多少银子?”
“就知道银子!”三笑真人抬手敲了小徒弟一个爆栗,声音低低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赶紧回去睡觉,明天继续驱邪。”
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他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吗?大半夜跑来扰人清梦,真是外面聪明里头憨!
教训完徒弟,三笑真人倒头就睡,鼾声大作。
小道童:“……”
他脑门有点痛,应该不是幻觉啊?
这场盛大的科仪足足做了七天,最后结束的时候,三笑真人膨胀的躯体都缩水了一圈儿,整个人晒得发黑发亮。
他站在祭台上,宽袍大袖随风飘动,一派高人风范:“邪气太重,无法完全消除,贫道已经耗费七十年功力,将其封印。从今以后,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阿昌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有的甚至当场落泪。
他们全程围观,深知这次驱邪来之不易,过程中许多艰辛,现在得了保证,怎能不开心?
倒是梁腊多次下山,是族中比较有主意的,这种时刻坚强保持了清醒,问三笑真人将邪气封印到哪去了,他们以后好避开。
三笑真人拂尘一指:“自古石为山精,你们阿昌人恰好保存了年代久远的石枕,贫道正是将邪气封到了石枕中。从此不可枕石而眠,否则必将邪气入脑,侵人五感,最终魂魄离体而亡。”
阿昌人:“……!”
石枕不就是他们给孩子睡扁头用的吗?难怪新生儿都不好了!
好在三笑真人这次高风亮节,他们多方恳求之后,就勉为其难地将石枕都带走了,以后也会用自身香火进行镇压,让邪气再不能返回阿昌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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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君你可真有办法!”宋六郎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揉着肚子对顾玉成竖起大拇指,“阿昌人现在都不睡石枕了,那一个个的,都在山里采绒草做新枕头呢。”
顾玉成微微一笑:“绒草枕头多舒服,还不会睡成扁头,夭折的婴儿或许能少许多。”
扁头是阿昌人数百年的习俗,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扭转,只好借驱邪将阿昌人恐吓一番,至少能吓得他们短时间不用石枕。
待将来有了健康活泼的新生儿,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可能真正将这种恶习根除。
在此之前——
顾玉成摸出个硕大圆球,其上描绘粗犷五官,里面不知填了什么,随着他手指动作,那五官间或扭曲起来,又可笑又狰狞。
宋六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顾玉成轻笑道:“说教神器。七娘帮我做的。”
他将那球放在桌上,来回转了转,“六哥且看,这球好比人的脑袋,大小是固定的。从来只见人有胖瘦之分,头骨却是不会变化。”
“前面大,后面就小,前面小,后面就大。”顾玉成将那圆球来回挤压,最后挤出一张大饼似的东西,“要是睡个扁头,就注定有张大脸。走在路上,都比旁人显得更宽。”
这示例太过惊人(悚),宋六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还好还好,他们家没有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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