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劫持着杨茂, 一步步从中帐退出。
他牢牢勒着杨茂的脖子, 把他当盾牌挡在身前, 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
在他身前,是平王府的将士和营帐, 雷长春手持长弓站在帐外,脸色黑如锅底, 却不敢上前。
因为顾玉成说了,一旦有任何人动手, 他就先杀了杨茂偿命, 看他们如何向平王交代。
众人投鼠忌器之下, 竟是眼睁睁看他拖着杨茂走出中帐,就这么朝黔源县的方向而去。
邱先生一个文士,面对这种状况毫无办法,气得想杀了雷长春, 低声骂道:“莽夫!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世子现在性命堪忧, 可怎么收场?!”
那顾玉成狡诈多端心狠手辣,不知耍了什么手段,须臾间就将好好一个人勒得面红耳赤, 眼白上翻, 连呼救都来不及。等他们试图营救时,世子脖颈上已经血迹斑驳糊成一团,极为可怖。
更可恨的是,顾玉成挟世子以令下属,先叫他们远远退开, 鞭长莫及,再让眼前士兵卸甲,不可动手,最后更是拿世子做挡箭牌,就这么扬长而去。
狗屁的探花县令,绑架起人来比山匪还老练!
邱先生恨恨呸了一口,怒瞪雷长春:“平日里夸得上天入地,神勇无匹,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殒命吗?你手里的弓是个摆设吗?”
雷长春:“……”
劝降是雷长春一力促成的,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现在搞成这样,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面对邱先生冷言冷语也只能忍住,边盯着小幅度移动的两人边盘算手头兵力。
至于手中弓箭,暂时只能当摆设。顾玉成和世子靠得太近,没人能在射杀他的同时保下世子。
这强忍的沉默落到邱先生眼里,就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不屑一顾,顿时更加恼火,从牙缝里透出阴恻恻的味道:“雷、将、军!”
雷长春揣着不相上下的怒火回视一眼,闷声道:“难道你不是摆设?再等两个时辰,实在不行就撤兵。”
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劫持世子,为的不过是黔源县而已,大不了同意顾玉成的条件,以后杀个回马枪。左右黔源县就在这里跑不了,早晚是囊中之物。
邱先生与雷长春共事数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叫道:“两个时辰?你疯了吧!看世子的伤势,要不了两个时辰他就没命了!现在就撤兵!”
“至少等两个时辰。”雷长春坚持道,“顾玉成没有杀世子的必要,而且他也受了伤,看失血量坚持不了太久。现在撤兵,世子必将威严扫地,以后如何号令众将士?”
邱先生分毫不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都没了还讲究什么威严?顾玉成是坚持不了太久,你看看世子的脖子,他又能坚持多久!”
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奈何一个掌王府兵士,一个握自己兵力,谁也不能劝服对方,只好一边派人报讯一边死死等着。
这会儿雷长春部下的数量和质量都略胜一筹,加上笃定世子没有性命之忧,难得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邱先生且看吧,不出一个时辰,顾玉成必倒。届时群龙无首,正可一举救下世子,攻占黔源。”
邱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心想世子就此死了便罢,若是有命活下来,他非让世子把这莽夫大卸八块不可。
或许不用他说,世子自己就得先宰了这莽夫。
二人眼睁睁看着顾玉成和杨茂越走越远,抓心挠肝之际,忽见城墙上有个人影轻盈落地,朝着众人目光聚焦处奔去。
“不好!”雷长春低喝一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往前冲。
险些被带个趔趄的邱先生:“……”
雷长春所料不差,顾玉成确实受伤不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有血渗出,甚至手臂都有些发抖,所以才走得很慢。
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虽然看不见人,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琢冰。
她来接应他了。
自昨日定下主意要诈降,他就和宋琢冰、宋六郎一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推演了无数遍。
如果对方允许他和宋琢冰两人前去,那么劫持个平王世子轻轻松松。如果对方坚持不许,就抗争一下再顺从,然后由他自己发挥。
成了按原计划行事,一旦失败,就尽人事听天命。
这个诈降计划听起来疯狂,却是他们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作为一个县令,没有人比顾玉成更清楚,黔源县没有守城的资本。一旦士兵攻城,他们根本守不住,届时是杀是剐,就看平王一系的人品了。
顾玉成不敢冒这种风险。
与一县人口相比,自己冒险诈降,是个性价比最高的方案。
幸好,他赌赢了。
宋琢冰也赌赢了。
顾玉成悄悄松了口气,正欲放松对杨茂的钳制——被勒了一路,在窒息与半窒息之间来回倒腾,这人已经处在晕厥边缘了——就看到雷长春骑马奔来。
昨天他就是这样骑着马往城墙上射了一支长箭,今天又来,顾玉成当即警惕起来,刷得加大力道把杨茂勒得直翻白眼,同时喊道:“停下!否则!”
这一喊牵动伤口,疼得他暗自抽气。好在响鼓不用重锤,一看杨茂费力挥手,雷长春就勒马停下,高声道:“我不过去,你身后的女人也不能过去!”
顾玉成没有回头,仍是死死勒着杨茂。
这是他唯一的杀手锏,断没有放松的可能。
一旦他出事,宋琢冰也会跟着危险。此时此刻,稳住自己就是保护对方。
顾玉成身后,宋琢冰手拎长刀,在地上划出道长长的痕迹,戛然止步。
这个距离,恰恰和雷长春与顾玉成之间的距离相当。
“我不过去,你也不能擅动。”宋琢冰拔刀在手,同样抬高声音,“顾玉成你听好!从此刻开始,我一步都不会动!雷将军上前一步,你就杀了平王世子!”
“我,必将为你报仇!”
顾玉成今天为送降表,穿了一身白衣,血迹格外明显,那抹猩红从腰间蔓延到衣摆,刺得宋琢冰双眼发疼。
可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和雷长春遥遥对峙。
宋琢冰狠狠咬了口嘴唇,将涌出的鲜血咽下,眼都不眨地盯着雷长春。
他们三个人现在站在一条线上,顾玉成在两方射程之外,雷长春更在黔源县射程之外,顾玉成手上有杨茂,雷长春手上有将兵,彼此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牵制住雷长春,然后等。
等黔源县百姓从另一道城门撤离,等父兄率援军赶来,等顾玉成……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哪里飘来的薄云遮住太阳,在遥遥对峙的四个人身上投下一层阴影。
顾玉成始终勒着杨茂,身形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双腿在发颤,眼前甚至偶尔模糊,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须臾放松。
假如现在有人要分开他和杨茂,会不会发现他的胳膊已经僵成木头,动弹不得了?顾玉成漫无边际地想着,试图分散注意力。
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为了打动杨茂,他和宋琢冰假借苗寨名头,生造了个“九十六苗寨少族长”的身份。他和苗人关系亲密,手上就有不少银饰,正好拿来用。
为了更可信一些,他们俩还说了通谁都听不懂的“苗语”。
其实那堆叽里咕噜里头,只有十几个词是苗语,剩下的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生凑起来的。赌的就是当地汉人普遍鄙视百夷,认为他们是不开化的蛮夷,根本不会学苗语。
雷长春果然被骗过了,还捎带骗过了杨茂。
他诈降,宋琢冰伪装,这就是真爱吧。
顾玉成边想边借着勒住杨茂的动作,悄悄往他身上靠了靠。虽说杨茂为人不怎么样,但多亏他没胆,不然很快就能发现,傀儡线要不了他的命……
这种线是苗人做傀儡用的,非常坚韧,遇水不散。听起来玄乎,其实和汉人绣娘在皮子上穿孔的线差不太多。
每逢过年的时候,苗人确实会用这种线来分割肉块,但分的都是熟肉,不是生肉。要砍肉切骨,还是用山下买的百锻刀。
或许是因为杨茂在西南待得时间长,所以这种威胁对他格外有效?
顾玉成微微抬眼瞥向天边阴云,心中不期然浮出点小得意。他先带宋琢冰,再拿雕花银角,任谁都会以为二者是他的保命关键,连杨茂都将注意力牢牢放在那银角上。
殊不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他小臂上。
还是不会被磁铁发现、看起来毫无威胁力的丝线。
他竟能这般智计百出,真可谓一得意事了。
顾玉成边想着以后要如何记下此事,边咬住后槽牙苦苦忍耐——
他未来岳丈的援兵啊,怎么还不来?
顾玉成强忍之时,宋琢冰和雷长春也没好到哪里去。
宋琢冰纯粹是心疼顾玉成,雷长春则是看着杨茂受罪,自己心里来回扑腾。
他是个武将,却被王爷留在西南保护世子,不能上阵立功。世子本来就不信任他,现在又因他劝降,受这么大罪。
凭雷长春对世子的了解,他不可能事后安然无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况还有个姓邱的……
他真的要在这种人手下讨生活吗?
三人各自相望,俱是面无表情,越发衬得最中间面赤眼白的杨茂形容可怖。
他被勒得太久,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用仅剩的力气望向雷长春,期盼他救自己于危难。
可惜雷长春此刻心思浮动,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杨茂:“……”
他无力地喘息着,忽然听到马蹄声滚滚而来,大地都在颤动。
杨茂心头一喜,是邱先生搬来府中援兵了吗?
他拼命睁开眼睛朝前看,恰见到“杨”字帅旗哗然倒下,他麾下士兵们像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
下一刻,雷长春跨马扬鞭,掉头朝营帐冲去。
杨茂:“!”
援兵到了。
可惜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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