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位大师隐忍中微带痛苦的表情,顾玉成不用思量, 都知道是自己之前得罪了天下僧道的缘故。
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已经避开小型寺庙和道观了,没成想考试成绩基本及格的镇国寺也对他怨念深重……
本朝结亲,讲究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普遍是父兄看对眼儿了, 这亲事就成了一半。再加上媒人德高望重, 可以作保,剩下的又成二分之一。
最后的四分之一, 才是男女双方是不是品貌匹配、情投意合。
对顾玉成来说, 他和宋琢冰经历颇多,早已心有灵犀, 非彼此不可。在西南的时候,凭着一腔智勇, 已经提前获得了宋家众人的青眼。
这次提亲,他请了师父顾仪和右相郭山,一个名满天下且丧妻后多年未娶,一个位高权重, 和自己夫人恩爱几十载,请这两人做媒, 可谓诚意十足。
如此准备充分,提亲果然也很顺利,宋夫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交换了庚帖让他来测八字兼算吉日。
万万没想到, 九十九步都走了,能在最后一小步上栽跟头……
顾玉成试探道:“大师,不如再试试?”
大师两眼闭得更紧,甚至往后缩了缩:“佛曰:不可,不可。”
顾玉成:“……”
顾玉成磨了一会儿,实在没辙,只好拿着庚帖离开大殿,在镇国寺随意溜达。
天气晴好,阳光洒在碧瓦飞甍的佛殿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越发显得肃穆神圣。寺里到处种着花树,沿路走来,景色颇佳。
顾玉成走着走着,忽然有个从偏殿出来的年轻男子上前打招呼,自我介绍是他的同年,二甲第十六名的史真。
当初放榜后,顾玉成一顿琼林宴没吃完就和玄鹤子对上,宴后静待发落闭门不出,和同榜进士并无来往。这会儿乍然见到同年,忙还礼寒暄:“原来是史兄,自琼林宴一别,许久未见了。”
史真:“……”
去年玄鹤子还是备受天子宠信的国师,新科进士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自然没人敢跳出来为顾玉成说话,甚至他远赴西南都没什么人送行。现在听顾玉成提起琼林宴,史真面上不禁有点儿尴尬,移开视线道:“今天偶遇顾兄,真是缘分,不如一起走走?”
史真这番想法,却是误会了顾玉成。
他并非有意提起琼林宴,只是三百多进士济济一堂,他又坐得靠前,真心没留意史真。两个突然遇见的陌生人,就这么一点共同回忆,不提这个提什么?
他正苦苦思索怎么解决八字和吉日的问题,想得脑袋发疼,现下史真相邀,便道了声“好”,跟着对方一同往僻静处走去。
史真似乎对镇国寺极为熟悉,带着顾玉成越走越偏,最后干脆走到了一块刚打理出来的荒地,除了个穿着破旧僧衣的老和尚远远地背对着他们忙碌之外,再无人影。
“顾兄,”史真拱手一礼,神色郑重,“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今日遇到顾兄,实在不吐不快。”
顾玉成配合道:“史兄但说无妨。”
史真摇头叹气,做足了难言之隐的模样,然后才道:“顾兄可曾听说,近日京师谣言四起,都说顾兄是个趋炎附势的人,见宋家起势,就妄图靠裙带关系上位。”
顾玉成顿时满头黑线:就这?
他跟着史真一路走来,早发现他并非巧遇,而是特特等着,干脆顺着对方意思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带着他在镇国寺走了快三里地,就为说个这?
他跟着拱拱手,表情不变:“多谢史兄告知,但谣言都是无稽之谈,必止于智者,史兄不要在意。造谣传谣的,不过是小人罢了。”
史真一愣,心说他有什么好介意,应该介意的分明是顾玉成才对。
看顾玉成实在不像介意的样子,史真只好强行描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顾兄不可大意啊。咱们文人才子,最重名声,若是背负着裙带恶名,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看他神色急切,顾玉成越发平静:“我行得正坐得端,最不怕的就是谣言污名。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史兄何必跟无耻小人一般见识?”
史真总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但顾玉成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他也不能硬扯着不放,思来想去道:“顾兄今天来镇国寺,可是要合八字?我在街上曾听有些僧道放话,说是宁肯饿死也不会再做顾家的生意,你今天……”
这下真的戳到了顾玉成痛处,好在他已察觉史真来者不善,便不肯如实相告,只笑道:“镇国寺乃八百年名寺,历代高僧济济,岂是山野道人能相提并论的?”
这番话说得慷慨,却是避而不谈,史真心头一动,压低声音道:“听说觉缘大师就是被顾兄赶出京师的,还特意让他去了西南穷苦之地,因为此事,了悟大师——”
“史兄慎言!”顾玉成高声制止,神色惊诧地看着史真,“你怎的这么爱听信谣言?”
史真:“我,我……”
“谣言止于智者啊史兄!”顾玉成痛心疾首地道,“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岂能如街头匹夫一般?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都是先帝亲封的国师,佛法精深德高望重,若非有他们二人制衡,那玄鹤子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享国师之尊时,两位高僧都谨言慎行,不曾奢靡铺张。现在新朝启正,了悟大师闭关悟道,觉缘大师远赴边境度化百姓,堪为天下僧人楷模。这样的高僧大德,怎能用这般小人之心揣测?”
史真被顾玉成一口一个“小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面色涨红,正要辩解自己是无心之言,就听身后幽幽响起个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言之有理。”
原来那个在地里忙碌的老和尚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旁边,正单掌竖起施礼,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
“老衲了悟,见过二位施主。”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和尚竟是了悟大师,顾玉成忙回礼:“见过大师,大师安好。”
不怪他眼拙,实在是了悟大师变化太大。
顾玉成去年在琼林宴上一次性见过四位国师,其中了悟大师眉毛纯白眼神清澈,面色红润皱纹稀少,穿的也是佛家紫金裟,纤尘不染,一看就是得道高僧。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个穿着破旧僧衣的老和尚,那僧衣洗得都发白绽线了,老和尚的手和脸也黑黢黢的,显然常在太阳下干活。此时竖起来的左手掌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几点草屑。
没认出这位大师,顾玉成有点尴尬,但史真比他尴尬百倍不止。
背后说人坏话被逮个正着,还是这么一位人物,史真脸色变换不定,额头都冒出了汗,躬身道:“见过了悟大师。”
了悟大师在地里忙乎许久,雪白的眉毛上都挂了汗珠,他一双慧眼在顾玉成和史真身上扫过,忽然对顾玉成道:“拿来。”
顾玉成愣了下,然后急忙将怀里的庚帖掏出来,双手恭敬递上:“有劳大师!”
自打赶考进京,他前后来了镇国寺好几次,就数这声“大师”唤得最为真诚。要不是手中没有香烛花果,简直想把了悟大师供起来。
了悟大师随手在缀了补丁的衣摆上擦了擦手,接过两份庚帖翻开,细细看过后双眸微合,竟是直接合起了八字。
史真惊疑不定地看看了悟大师又看看顾玉成,背过手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暗自抽气。他今天心情起起落落落,万没想到还能有这种神展开,不是说僧道都不做顾家生意了吗?怎的了悟大师好像对顾玉成另眼相看?
莫非传言都是假的?他真的不该轻信于人?
这边史真脑子晕乎乎地转着,那边了悟大师已经递还庚帖,给出了“合则两利,良缘天成”的批语,捎带手还帮顾玉成算了两个吉日。
一个在七月底,一个在六月初,都挺近。
顾玉成喜出望外,连连谢过了悟大师,又帮着把这块地都翻完,然后才告辞离开,临走还去正殿捐了一笔香油钱。
至于史真,早就趁着两人翻地的功夫悄悄离开。
打发走两个不速之客,了悟大师望着翻耕过的这块儿地,手捻佛珠,口诵阿弥陀佛,在浅金色的阳光下伫立良久。
他终究是着相了。
当初从山下柳树洞里捡回来觉缘小子,他就知道这是佛门中兴的希望。觉缘果然也不负他的期望,天生慧根,不点即通,十几岁已经
是闻名四方的高僧,与人论法千场,未曾一败。
宝华天子信佛,把他们二人都封为国师,了悟心中极是欢喜,甚至想传佛四方,把天下人收为信徒。
觉缘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起了苦行僧,处处与他理念不同。
了悟为此很不高兴,多次训斥,觉缘小子说什么来着?他说“不绝尘缘,不悟大道”,要韬光养晦,才好将佛祖供奉千年。
后来……
“唉,我佛慈悲。”了悟大师叹了口气,继续在泥土中忙碌起来。
顾玉成说得对,他本人真的不铺张不浪费。
但他喜欢给镇国寺的佛祖上供,不是塑金身,就是修殿堂。
在他做国师的几年里,镇国寺大大小小的佛殿都整饬一新,后来没处下手了,就开始修剪花木,甚至培育出了几个新品种的莲花,清香远播。
那时候觉缘小子就不太高兴,慢慢还喜欢上背着人挖地种菜。现在想来,他看得深远却独木难支,胸中痛苦烦恼,何止万千啊。
不求佛光满天下,但求大道无绝期,现在,到了他这个做师父的种菜了。
这缈缈红尘,终究是不了尘缘,不悟大道啊……
.
拿到了悟大师亲测的八字和吉日,顾玉成顺利开始了娶妻之路。
纳吉之后,他将几乎全副家当拿出来做聘礼,其中还有启正天子御赐的珍玩。虽说比不得京师权贵之家,但诚意十足,宋家上下俱是满意。
因宋夫人想早点赶往西南,两个吉日里就选了六月初的那个,将婚期定在六月初八。
这个日子有些赶,但顾玉成为成亲之事筹划良久,且行事稳重仔细,搬家时就特特将新房预备好了,还给王婉贞和顾玉荣讲了许多宋琢冰的光辉事迹,特别是黔源城下救命之恩,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
是以全家上下三口人,对娶新妇进来格外期盼,还请了顾仪家中相帮,倒也忙而不乱,一应事务整饬得井井有条。
临到迎亲前几天,王婉贞还特意叮嘱顾玉成:“咱们家祖上没有根基,你虽是个好男儿,宋家却是将军,有权有势的,若是新妇脾气大些,你可千万担待着。”
顾玉成哭笑不得:“娘,你是娶媳妇还是嫁女儿啊?”
“娘这不是担心嘛。”王婉贞白了儿子一眼,“在村里娶媳妇,人家一看人丁单薄,没有父祖帮衬,心里都要掂量掂量。现在你靠自己娶上媳妇了,千万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顾玉成郑重点头:“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七娘的。”
他自来到这个时代,睁眼就见顾玉荣像个小黑萝卜头似的满地爬,王婉贞更是拼命劳作,为他们挣一口饭吃。从那一刻起,顾玉成就把养育母亲和妹妹的责任扛在肩上,从此努力谋生,一刻不敢稍歇。
但他种种作为,譬如拼命读书科举,又或者冒险诈降,总有那么一点不得已在里面。
唯有宋琢冰,是他全心全意主动做出的选择,是他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下,一见倾心的姑娘。
他想和她一起,共度余生。
宋家这边,宋琢冰是幺女,又是唯一的女儿,嫁妆都是从小开始准备的。现在婚期既定,宋夫人和五个儿媳妇迅速忙起来,一边打理嫁妆一边添妆,忙得不亦乐乎。
宋夫人娶了五个儿媳妇,还在为六郎相看,但嫁女儿是头一回,忙里偷闲不忘叮嘱宋琢冰:“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公主下嫁尚且要拜见姑婆,你更不可倚仗家世骄人。我听说京师近来颇有些流言,你千万警醒,不要因此与顾家子伤了和气。”
这些日子宋琢冰借口备嫁在家中休息,此时刚练刀回来,对宋夫人说的流言一无所知,问过才知是有人嘲顾玉成攀附权势。
“一派胡言!”宋琢冰简直要被气笑,“当初定情之时,我还是个隐姓埋名的流放犯呢,和君哥图什么?还不是……嗯,他不是这种人。”
她瞅着宋夫人的脸色,及时将“图我这个人”咽下去,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什么定情?”宋夫人放下手中单子,目光灼灼,“你父亲知道吗?”
宋琢冰:“额……”
“你呀你,也就是有点运气!”宋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宋琢冰的额头,叹气道,“女大不中留,成亲后你多长点心眼儿就是了。”
宋琢冰逃过一劫,笑得露出一排贝齿。她拍拍腰间长刀,得意地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落下功夫的。”
她看得出来,顾玉成真心很喜欢她舞刀弄枪的样子。当然,这点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宋夫人:“……”
罢了罢了,还是再添一抬嫁妆吧。
顾玉荣掰着手指头,将团扇梅花瓣片片涂红时,六月初八终于到了。
这天一早,顾玉成骑着高头大马,身穿朱红新郎服,神采奕奕地前往宋家迎亲。
为防五行大舅哥出难题,他特意请了同榜的江星渔等人作陪。万一储备的不够,就由这几个伴郎相帮。
好在宋家满门武将,并不怎么热爱诗书,顾玉成作了几首催妆诗和却扇诗之后,顺利将宋琢冰接出闺房。
六尺长的红绸缎,一头握在顾玉成手中,一头握在宋琢冰手中,中间是一朵喜庆的大红花,沉甸甸坠着金丝银线。
宋琢冰的盖头是绣娘轻纱织就,又被头冠前的珠帘撑起一部分,能看到身前三步远的路。饶是如此,顾玉成仍非常小心,牵着红绸慢慢前行,和宋琢冰越走越近。
等到了宋家大门外,俩人已是并排而行,中间仅隔一尺。
结亲是热闹事,少不了人来道贺蹭喜气,更兼两家人都在门外撒了喜钱,这会儿周围到处是看热闹的百姓,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说着吉祥话。
“恭喜恭喜,良缘天成啊。”
“新郎官可真俊呐!”
“夫妻夫妻,夫在妻前,怎的一块儿走?”
“将军府多威风啊,当然往前走。”
“你懂什么?人家是镇国寺算出来的良缘!”
“听说了悟大师还送了一颗莲子呢,佛前结出来的!”
“哎呀呀快看!”
“哎哟——”
只见宋琢冰下台阶时,不知怎的崴了一下,顾玉成离得最近,一把将她抱住,就这样在周围轰然爆发的口哨声、议论声中,抱着宋琢冰上了花轿。
看盖头歪掉,还伸出手帮她整理,趁机从珠帘晃动的缝隙中望过去。
只见宋琢冰粉面涂朱,美艳动人,双眸潋滟生辉,飞快对他做了个口型——
“饿!”
顾玉成有些紧张的心忽然落定,他放好轿帘,跨上白马,回身对宋家众人拱手告别,带着迎亲队伍朝家中走去。
他们身后,是宋夫人精心准备的上百抬嫁妆和陪房,边走边撒着穿红绳的喜钱。
听着不绝于耳的恭喜声,看着身旁的大红花轿,顾玉成笑得比吉日的阳光还灿烂。
从此以后,不管路多远,水多长,他都有宋琢冰陪着一起走下去。
他们将携手,共赴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溪口村的部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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