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娇娇哪里做的不好,你教训她就是了, 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
顾明祖扶起倒在地上呜呜痛哭的女子, 这才发现她除了身上被打,那张俏脸上也满是掌印,血丝遍布, 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
昨夜婉转多情的可心人, 半天没见就成了这样, 顾明祖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恨不得把叉腰讨嫌的黄脸婆痛打一顿, 可是看看那鼓起的肚子, 只好将一腔怒火压住,努力讲道理:“你是正室, 要有容人之量!你看看自己,妇人家德言工容, 你有几个?!要不是念在大郎的份上,我非休了你不可!”
早年间他拿出这话压制妻子,马氏还会诚惶诚恐地赔礼道歉,对他温言软语, 好一番笼络。可惜这些年的日子过下来,马氏早已不是当年的新媳妇, 对他也并无半分敬爱,当即呸了一口,骂道:“顾明祖你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要不是我娘家出钱, 哪个女人肯睡你?还娇娇呢,呕!”
那女子闻言,捂着脸嘤嘤啜泣,瘦削的肩膀觳觫颤抖,登时将顾明祖的怜惜勾起,朝着马氏扬起手。
“你打啊你!”马氏将肚子高高挺起,双眼圆瞪,“有本事你就打!顾明祖我告诉你,今天不打死我们娘俩,整个一尸两命,你就是没种!”
她边骂边朝前走,眼泪跟着滚下来,“你打死我和肚子里这个孽障,我们正好下去跟小二作伴儿!你打啊!”
顾明祖:“……”
他神色隐忍,扬起的手无力垂下,终于背转身出了屋子,将门扉摔得山响。
“小二”不是店里跑堂的伙计,而是马氏和顾明祖的第二个孩子。
当初两人成亲,马氏很快怀孕,生下一子,就是现在的大郎。过了一年,她又怀上第二胎,却在争执中被顾明珠推搡倒地,不幸流产。
那时候月份大了,流下来个成型的女婴,马氏当即就疯了,哭喊了好几天,有时候夜里也会念叨看见小二了,将顾明祖吓得寒毛直竖。
许是那时伤了身子,马氏再未有孕,直到今年才终于怀上第三胎。
这时候跟马氏对着干,顾明祖真怕把她惹急了放火烧屋。
前年他想再纳一房小妾的时候,马氏就烧过一回,至今还留了个漆黑的梁柱,说是让他长长记性。
顾明祖一出门,背影还映在窗扇上,马氏就擦干眼泪,招呼身后的仆妇,将地上的女子拉起来又打一顿,然后捂住嘴拖到柴房,咔嚓一声上了锁。
“夫人,喝口鸡汤吧,消消气。”仆妇顺道端来炖好的鸡汤,小心递给马氏。
马氏接过来喝了两口,觉得滋味不错,一口气喝完,然后掏出帕子擦擦嘴角,这才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这两天有些胸闷烦躁,那贱人不撞上门来我也要打她一顿出气的。”
“还是夫人高明。”
仆妇小心地奉承着,马氏听了一会儿,又吃了两盘点心,就由她服侍着躺下,闭眼假寐。
想当年她嫁给顾明祖,确实不怎么光彩。
顾明祖原本和村里一家姓牛的定了亲,后来考中秀才,很是风光。恰好父亲马员外有次吃酒,看顾明祖生得相貌整齐,人又年轻,说不得能改换马家门庭,就派人递话,截了这亲事。
听说牛家的还找顾明祖闹腾过两次,马氏也没在意。毕竟换做她遇上这种事,也不可能息事宁人。
她想着成亲后俩人过日子,她相夫教子,顾明祖努力读书,早日考个举人,日子肯定红火。可是顾明祖倒好,马家又没强迫他,你情我愿的事情,他装什么无辜?
定亲成亲,三书六礼,哪一样不是他整整齐齐办好的?
结果有点什么不顺心,就要扯出旧事,说自个儿对不起牛家姑娘。
那你倒是娶人家啊?你贪图我的嫁妆银子做什么!
马氏半闭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当时只觉得难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怀上第三个孩子,终于想明白了。
没啥滋味,就是恶心。
马家在清平县是个富户,父亲说话也有点分量,但顾明祖是个未及弱冠的秀才,前途可期。
冲这一点,连娘家都劝马氏多多忍让,等日后飞黄腾达了做个官夫人,岂不美哉?
马氏年纪轻,心眼浅,就牢记着这话,连怀大郎时顾明祖纳了一房小妾,都咽着泪忍了。
可是顾明祖呢?
他既不感激马氏忍让,还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把婆婆周氏和小姑子顾明珠都接到了县城的家,理由是要给顾明珠相看人家。
起初周氏成天给马氏炖汤熬粥,顾明珠处处奉承,马氏就觉得还行。过日子嘛,总是难得糊涂。
结果这一糊涂,就把自己给害了。
想到顾明珠将自己推倒在地,最后痛苦流产哭得死去活来,婆婆周氏却说“不就是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阿香肯定能生个小子出来!”的情景,马氏仍觉得脊背发寒。
她一个做媳妇的,被小姑子推流产了,婆婆却盼着小妾肚里生个儿子。
要这么个过法儿,那官夫人不做也罢!
从此以后,马氏就顿悟了,她带着大郎回到娘家养身体,养好后就开始大战婆婆和小姑,一哭二闹三上吊,打鸡骂狗拎菜刀,什么脸面都不要。
满清平县的人都知道,顾家三天一大吵,半天一小吵,从不消停。
顾明祖起初还和稀泥,被波及几次看出马氏决绝后,就成了袖手旁观的泥菩萨,一会儿这边“我管不了”,一会儿那边“我不管了”,彻底成了个无辜看客。
马氏一鼓作气,趁着顾明祖第三次乡试落榜的北风,把婆婆和小姑子都赶回了溪口村。
周氏回村当起地主婆,除了不能在媳妇面前耍威风,没什么大损失。顾明珠就略惨一点,因名声在外,拖了两年都找不到婆家,只好远远嫁了五百多里外的一户普通人家。
马氏当时余怒未消,连嫁妆银子都不许顾明祖从家中拿,硬逼得他跳脚大骂,威胁休妻。
“休妻可以,你一分银子都甭想带走。”
马氏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话,从此过了好久太平日子。
现在么……
马氏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到手底下的温度,脸上露出浅笑。
她这胎请大夫看了,十成十是个女孩儿。
只要她的小二能回来,她就守着两个孩子安生过日子,将来让大郎去考秀才。
从她肚里爬出来的,怎么都比顾明祖这个没用的强。
.
顾明祖摔门而去,几步躲进书房,沉着脸翻书,却是许久看不进去一页。
新纳的小妾幽幽哭泣,声音从柴房方向传来,不用看都知道马氏干了什么好事儿。
“唉……”顾明祖长长叹了口气,将圣贤书扣在脸上,遮住紧皱的眉毛和额头川字纹。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唯有世人苦苦挣扎。
可是叫顾明祖说,眼睁睁看着不如自己的人一骑绝尘,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差距大得甚至生不出比较之心,才是真的痛苦。
这痛苦比求不得深,比怨憎会浓,就像一把火似的日日灼烧在心里,烧得他肝火旺盛,寝食难安。
想当年他十六岁下场,险险考中秀才,多风光啊!
夫子夸赞不已,同窗艳羡嫉妒,连从前县里说不上话的员外老爷,都主动递出红线,招揽于他。
那时他志得意满,一心想着这次积攒了经验,下场一定能中,届时举人进士一路考过去,金銮殿上光宗耀祖,应了自己的名字,多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自打他那便宜堂弟醒来,跑到清平县去,折腾来折腾去,拜了顾仪为师,他的日子就再没顺心过。
起先是被人暗地里说些闲话,自打顾玉成中了举,就有人笑话到他眼跟前来,甚至父母和奶奶在村里也没少被人嚼舌嘲讽。
顾明祖那个气啊,简直想把顾玉成再推进河里砸一石头。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应该……
顾明祖想得几欲发狂,奈何顾玉成携家带口地赶考走人,他又落了榜,只好回到清平县继续苦读。
一边读书,一边就听说顾玉成进京了,顾玉成中进士了,顾玉成点探花了……
每听一次,顾明祖就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因实在面子上过不去,他干脆闭门不出,对外只说在家头悬梁锥刺股。
连着半月没出门,再出去就听说顾玉成得罪了国师被发配西南,不知道能不能回来,顾明祖当场就笑出了声。
苍天有眼啊!
他就知道顾玉成没那个命!
托这条消息的福,顾明祖很是过了段舒心日子,结果不到一年,平王反了,顾玉成立功了。
还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连清平县这种小地方都有人给他说书。
顾明祖再次自闭,因马氏已经离了心,干脆沉迷到花娘的温柔解语之中,时不时借酒浇愁,赋诗抒怀。
放下脸上的书,顾明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今天被马氏打了悄悄抬进门的小妾,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从前种种,掐指一算,才发现和顾玉成竟已是十年未见了。
十六岁的秀才是珍贵人儿,十九岁的也不差,二十几岁的就稀松平常,等年近三十,已经不好意思再拿这个出来炫耀了。
要是再过几年还未考中……
想到被称呼“老秀才”的场景,顾明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不,他不能这样!
顾明祖豁然从椅子上起身,大步朝房间走去。
他要收拾东西回乡。
他还要带着奶奶,去找顾玉成!
大家都是姓顾的,顾玉成不能自己飞黄腾达,却眼睁睁看着堂兄落魄。
这京师,他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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