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祖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京师行,却意料之外的没有得到其他人支持。
“怕是不成吧, ”周氏迟疑地放下筷子, “前几年不是……”
那时候顾玉成刚进翰林院,他们过了小半年打听到消息后,就想着把顾明祖弄到京师去。
翰林老爷不指望, 至少给进个国子监吧。听说朝廷大官都有什么恩荫, 那顾玉成又没孩子, 把名额给堂兄也是应该。
明祖生来聪明,再有名师指点, 说不定还能中状元呢。
结果刚准备去信, 顾玉成就往溪口村捎了银子,足足二百两。
全家人眼睛都红了, 恨不得当场把银子揣进自己怀里。奈何顾玉成狡猾,这钱没送到顾家, 而是专门托人捎到了里正刘老头手中。
刘老头拿着银子,叫上村长王发财,按着顾玉成信中嘱托,要求顾家人补写三份分家契书, 和当初立的一模一样,然后才能给银子。
吕老太太没意见, 但周氏和顾明祖都不想立。
“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周氏在儿子撺掇下打头阵,“再说二郎都走几年了,老太太一直是我们大房奉养, 尽心尽力。现在这样,分明是不信任我们啊。”
刘老头为人颇正,加上提前收了京师来的礼物,这会儿也不含糊敷衍,耷拉着眼皮道:“我做里正几十年了,托大劝你们一句,还是立了好。”
“咱们溪口村啊,统共没多少人家,你们当初咋对人家孤儿寡母的,不用我说,你们自己最清楚。就说这银钱吧,就是把顾老爷子在世那会儿养大河的全算上,都超不过三十两。”
他瞅着吕老太太,语重心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日子长着呢。现在白得二百两,还有啥不知足的?要是惹了那头不高兴……”
刘老头适时打住,嘬了嘬牙花子,“这可是二百两啊,老头子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咱们庄户人家,省着点儿一年都花用不了三五两呐。”
顾明祖还待犹豫,但当时顾大富的儿子出生,正缺银钱,吕老太太又格外坚持,顾明祖隔年还要下场,到处是花钱的地儿。
两房一合计,就把契书补上交给刘老头,约好银子一家一半。
结果顾玉成还有幺蛾子!
他县城一个朋友拿着书信跑来帮忙,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丁,硬逼着众人把钱都买成了地。良田配着下等田,一共买了三十八亩。
除了吕老太太倚老卖老,撒泼打滚,从里面抠出二十两做私房以外,大房三房愣是一文铜板没捞着。
最可恨的是,那地还有一多半落在吕老太太名下。
王发财羡慕得不行,不住口夸赞:“还是老嫂子有福气,二郎那么大的官都记挂着你,怕你没有钱粮日子紧。看看咱们溪口村这么多人,哪个老太太有你风光?”
吕老太太白得许多地,自觉威风凛凛,面上有光脚下生风,非常受用地道:“是啊,那孩子是我带大的,还是跟我亲!”
三个上岁数的聊了半晌,刘老头和王发财就带着顾家送的糖果点心出了门,走出几步后对视一眼,各自撇了撇嘴。
“一锤子买卖了,往后可甭想再沾光了。”
“那可是二百两啊,顾家二郎可真舍得!”
“翰林老爷看得远嘛,从前我就看他是个有出息的……”
这边刘老头将契书交给赵崇,那头顾家也熄了上京师找顾玉成的心。
概因这二百两让顾家人看到了顾玉成的实力——能拿出二百两,手里怎么也得有三百两吧?想想顾玉成从西南那穷地方回来才多长时间,就能攒下这么大家业,端的是手段厉害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一个手段厉害又当官有权的人,跟他们关系还不睦,真要凑上京师去找他,恐怕讨不了好。
顾玉成可是中了探花都没回乡展墓,宁肯在外头给顾大河立衣冠冢啊。就凭这关系,还是见好就收稳妥。
何况乡下地界有点什么事儿就动静大,现在人人都知道顾玉成往家里送银子买了地。明晃晃的田地在那儿摆着,又有契书敲打在前,顾家人一合计,就没去京师。
顾明祖也不想去。
从前他想把吕老太太推给顾玉成,结果出师未捷,刚碰面就被顾玉成拿莫须有的假字据糊弄过去了。
那时候他还能说分家时自己不在,都是父母做主,现在眼看着补了真的契书,按了手印,一时间又是心虚又是懊恼,仿佛被人将脸皮撕下来踩踏似的难受。
怀着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决心,顾明祖每日读书作文直至深夜,发誓要蟾宫折桂。
等他中了进士,成了翰林,照样比顾玉成强百倍!
结果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苦读伤身,顾明祖乡试时没撑过第三场就被抬了出来,还大病一场,养了许久方好。
儿子遭此大难,周氏心疼之余,认为都是顾玉成害的,从此再没提过去京师的事儿。
现在顾明祖旧事重提,周氏颇为犹豫:“头几年都不行,现在他又升了官儿,心狠手辣的,游方和尚都知道。咱们就……”
顾明祖看向吕老太太:“奶奶,你拿个主意!”
吕老太太拍着桌子一锤定音:“不行!都是那邪性的害了我大郎,可不能再跟他沾上!”
顾明祖:“……”
吕老太太这般说,也是有缘故的。
她活了一辈子,人老成精,一看就知道顾玉成往家里送银子买地,是拿短痛抵长痛,跟买断关系没两样,但还是顺着坡下来了。
为啥?还不是为了心爱的小儿子!
顾大富成亲后,媳妇陈雪跟他一样不爱干活,动不动跑回娘家,还得大富拎着东西去哄。
这两房人一个院里过日子,除了周氏在县城住的那段时间,谁房间有点什么事彼此都清楚。
顾大富和陈氏干活既少,花用还多,这一来二去的,老大媳妇就不服管了。
吕老太太想镇压老大媳妇,但她老了,顾大山是个没用的,就知道埋头干活,赚的铜板都给了周氏,吕老太太手里一分余钱都没有。
没过多久,周氏就顺利管起整个院子,还把厨房给锁了,哪个多吃一口东西都得被她骂半天。
就像吕老太太从前那样。
吕老太太一则无力二则无钱,只能眼睁睁看周氏管着厨房克扣伙食,还要忍着恶心听她在外头表功:“我婆婆就是命好,从没做过饭,都媳妇做!”
别说不能贴补小儿子了,她自己半夜都饿得心慌,不得不在床头常备一碗水。
都到这地步了,顾玉成的钱简直是及时雨救命粮,吕老太太当然照着他说的办,甚至觉得到底亲孙子,还是向着自己的。
刘老头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只要她这老青山还在,顾玉成就得送柴!
吕老太太想得挺好,还盘算起明年来钱了盖房子,结果第二年的时候,柴没来。
当时顾明祖出门在外,吕老太太就花了点儿钱托人去信,结果收回来一封长信,满纸义愤填膺:大堂哥居然这么不孝,不配为人,我必须让县令和教谕出面管教!
将顾明祖痛斥三页纸后,末尾附了一行小字:翰林俸禄微薄,去年的二百两还是从钱庄贷的,至今没还清。如果实在生活困难,奶奶你先卖两亩地支撑,等我找大堂哥要钱。
吕老太太傻眼了:“……”还能这样?
别说她不敢卖自己的棺材本了,周氏先跳出来跟她大吵一架,质问她是不是想害死顾明祖。
一场骂战,吕老太太不敌大儿媳妇,被从手心里抠出两亩上等田才作罢。
此后她又送了两封信,得到的是顾玉成更加气愤的回信,清平县甚至真的来了个什么小官上顾家“做客”,言辞间很是质疑大房的孝心。
这次不用吵打,吕老太太主动给了大房一亩上等田,息事宁人。
经此连番教训,顾家两个最热衷去京师的人齐齐偃旗息鼓,再没跟顾玉成联系过。
送信过去就得一封回信,连半两银子都没有,还浪费那捎信的钱干啥?
周氏和吕老太太都不支持,顾大山和三房也沉默不语,但顾明祖特特收拾了行李回乡,又揣着一腔狠劲儿,并不肯罢休。
他在家中住下,瞅着空当来回游说,对周氏就是“儿子在家中万般受气啊,都是考不中举人的缘故。偏奶奶一心为了三叔,不肯让咱们上京。要是儿子有名师指点,早该高中状元封妻荫子了,都是被三叔家拖累了啊”。
对着吕老太太,又换一种说法,“咱们全家,就奶奶你在二郎跟前有面子,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再怎么冷心冷肺,也不能不孝敬你。天子纯孝,朝廷都对老人家有优待,何况翰林院呢?咱们到京师给二郎一个惊喜,让他给奶奶请个老封君,多风光啊!”
顾明祖在家中住了三天,整日里口沫横飞,堪比溪口村张仪,清平县苏秦,嘴皮子都磨破好几回,终于劝得吕老太太点头,周氏动心。
吕老太太是被顾明祖描绘的前景打动,兼之想修复关系,周氏则另有一重想法。
她是从县城被儿媳妇赶回溪口村的,虽说如今日子过得比从前富裕,但心里终归不满。何况还有顾明珠的婚事,着实不如意。
要是儿子得了名师高中红榜,她非休了马氏不可!
到那一天,要想保住顾家儿媳的位置,那马氏就得捧着钱求饶,还要早晚跪地请安孝敬她!
因顾明祖极力促成,时隔数年后,顾家几人再次达成一致,请县里大师算了个吉日,就赶着车出发了。
怕顾明祖一个人陪着不安全,吕老太太还捎带上了顾大富。
恰逢马氏和陈氏都有孕在身,正缺人照顾,可惜陈氏拦不住,马氏不想拦,顾家祖孙三代还是按期往京师而去。
穷家富路,兼顾家此时算得上富裕,比顾老爷子和两个儿子都干活时还有钱,便带了不少银子和干粮,沿途还住店,吃住颇为精细。
顾明祖一天天算着日子,准备到京师后的说辞。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走出清平县将近四百里的时候,吕老太太病了。
老太太上吐下泻走不得路,三人只好原地停下,给老太太延医问药。
平心而论,吕老太太病得不重,精心照料两天就能好。但顾大富从小就是他娘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只有被伺候的份,从不会照顾人。
顾明祖就更不用说了,他自幼读书,几乎没干过活儿,中了秀才后更是春风得意,紧接着成亲还配了两个书童,日子过得舒适无比,就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宝贝儿子和秀才大孙子一个比一个金贵,熬个药都能糊锅,吕老太太只好忍着多受点儿罪,熬药吃药地养了自个儿几天,才勉强恢复。
三人再次上路,还没走到顾明珠婆家所在的县城,吕老太太又病了。
这次旧病重来,更加难捱,吕老太太躺在床上哎哟叫唤,竟是起不来身。
这回老太太行动困难,满屋子药味儿骚味儿混合,极是难闻,还要给她熬药、擦洗,顾大富照管了半天就宣告崩溃,哭着说咱们不去京师了,不能让亲娘遭这种罪。
“娘啊,你身子骨结实,就没生过病,在家还能下地割草呢,一出门就成这样了!儿子眼看着娘受罪,真心疼得受不了,咱们回家吧!”
吕老太太眼泪汪汪:“儿啊,还是你心疼娘!”
母子俩隔着三米远含泪相望,顾明祖心中鄙夷,到底不想耽误行程,花两百铜板雇了个乡下妇人来照顾吕老太太。
至于他自己,男女大防多有不便,只能到隔壁房间独自哀伤了。
这次吕老太太足足养了五天才好。花了十两银子不说,整个人还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蜡黄的。
顾明祖想赶紧启程,她说什么也不走了:“那邪性的克着奶奶呢,再往前走,奶奶就得死在外头了。”
顾明祖磨了半天,实在没办法,只好和顾大富一起,带着吕老太太折返归乡。
出师未捷,顾明祖心头窝火,只好安慰自己百善孝为先,万一吕老太太真的倒在半路上,他至少三年不能下场,岂不浪费光阴?
好容易把那颗愤愤不平的心按下去,一进家门,就发现他的娇娇不见了。
顾明祖气冲冲叫来书童一问,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马氏就把娇娇和另个美妾给发卖了。
旅途的辛苦和折戟沉沙的烦闷瞬间爆发,顾明祖砰一声踹开主卧房门,怒声道:“马氏你嫉妒成性,心狠手黑,我今天非休了你不可!”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马氏不在。
只有个身材健硕的妇人在打扫床底,荡起一片灰尘。
顾明祖扑了个空,怒火更盛:“到底怎么回事?夫人上哪儿去了?”
“回老爷话,夫人肚子疼,马家老太太就把她接回家养身体了。夫、夫人说,”角落里一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壮着胆子好一会儿才把马氏交代的话倒出来,“家里只能留香姨娘一个,多出来的早晚都得卖掉。”
让老爷好自为之,不要太想念。
顾明祖:“!!!”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博古架踹倒在地,又抱着脚痛叫起来。
……
此后数年间,顾明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两次说动吕老太太进京。
奈何吕老太太不知道是水土不服不宜离乡,还是上次生病坏了根底,在家时千好万好,一出门就浑身难受,一会儿头晕一会儿呕吐的,走不出三百里就得往回返。
那边官道驿站的老驿丞都认识他们了,还举一反三备了常用药卖给过路商旅赚外快。
这么折腾几年后,顾明祖第三次来溪口村请吕老太太上京享福时,吕老太太说什么也不松口了。
顾明祖非常清楚自己在顾玉成手里讨不着好,必得有个长辈镇住才行,只好忍住气再三劝说,舌头都在牙齿上磨锋利了。
吕老太太听他叨叨半晌,直接掏掏耳朵两眼一闭:“大孙子哎,你不是想让奶奶进京,你是想送奶奶上路吧?”
顾明祖:“……”
人活七十古来稀,到了快七十岁的时候,吕老太太终于想明白了。
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大孙子啊,一个都靠不住!
这些年过下来,现在她手里就剩三亩地了,全靠着收租过活。就这点钱,大儿子也盯着三儿子也盯着,恨不得她立马翘脚好收了去。
她啊,还是趁着能动弹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吧。
说起来,终究还是二郎养了她啊。
这般想着,吕老太太擦了擦日渐浑浊的眼睛,慢慢挪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
……
多年不第后,顾明祖扛不住压力,只好在清平县开了家学馆教书。
虽说有了进项不用再靠马氏养,儿女也渐渐成人,可他常年郁郁不得志,壮年时就一病不起,呜呜哀哉。
临终前躺在书房的软床上,顾明祖恍惚忆起那年乡试放榜,他喝醉了从酒馆出来四处游荡,隔着恭贺送礼的人群,远远看见顾玉成拱手道谢,身姿挺拔。
那时他年轻气盛,愤而离去,想着以后蟾宫折桂,总有朝堂再见的一日。
却没想到,竟已是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家的到这里就结束啦,明天是小顾夫妻の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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