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就在院子里摆了张长条桌。
饭菜都摆好的时候,顾大山和顾大富也从外面回来,正好赶上吃饭。
这是吕老太太的安排,趁着天没黑透的时候把饭吃了,还能省蜡烛。
顾大富一回来就跑着去洗脸了,顾大山看见顾玉成醒了,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二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顾玉成:“劳大伯惦念,我好多了,这次醒来就跟重活一遭似的。”
他毕竟不是原来的顾二郎,哪怕有原身记忆在,行事也不可能一样,是以但凡有人问起,就要提一句与之前不同,为往后做个铺垫。
大房的顾明祖和顾明宗都在学馆,只有大伯娘周氏带着十岁的小女儿顾明珠在桌上。顾玉成抬眼一扫,就发现吕老太太和顾大山、顾大富的碗里米最多,都堆得结结实实。其次是周氏,这胖胖的妇人不但自己盛了一碗八分满的饭,还给顾明珠盛了同样的一碗。
王婉贞忙了一天,从地里回来就去做饭,没歇过一口气,也不过半碗稀粥配一个粗粮馒头,连菜都很少夹。
顾玉成看看自己碗里的稀粥,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吃起来,间或拿勺子给小黑丫头喂几口。
他太久没吃东西,虽然饿,也不敢吃太多,怕一下撑坏了肠胃。
倒是小黑丫头的饭量出乎他的意料,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喝了整整半碗粥,还巴着他的手,张着嘴要吃。
王婉贞不安地夹起一块咸菜,给顾玉成使眼色。顾玉成当没看见,拿起碗又盛了两大勺。
顾家并不缺吃的,这点粮食还是有的,他得让小丫头吃饱饭。
一周岁的小孩还不会走路,再不吃点东西,以后发育都跟不上。
看他拿着勺子又喂,周氏翻了个白眼,板起脸道:“二郎,她一个小丫头能吃多少?再喂下去别把肚子撑破了。”
顾玉成看看胖胖的周氏和敦实的顾明珠,道:“不会。我记得明珠小时吃得更多,还经常吃鸡蛋,才能长得像现在这样结实。”
顾明珠已经十岁了,再过两年就该相看人家了,小姑娘又天然地对美丑敏感,一听“结实”就撅起了嘴,也不吃饭,拿筷子把碗敲得邦邦响。
这溪口村的习俗,敲碗筷是骂厨师。有那去饭馆酒楼吃了饭又不满意的,就会敲碗,权当咒骂。
顾玉成等了几息,见没人吭声,周氏也自顾自吃饭,当即把自己用过的筷子在袖口擦了擦,长胳膊一伸,敲在了顾明珠手上。
他大病一场,又没用多大力,敲完连个红印都没有,顾明珠却是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要打死你妹妹吗?”周氏腾地起来,食指指着顾玉成,起身要去打他,“她小孩子家家的,敲个碗怎么了?你疯了吧你顾二!”
王婉贞满脸惶然,就要赔罪,“大嫂,我……”
顾玉成拦住她,正色道:“大伯娘,这都是为了大哥好。明珠已经不小了,吃饭却没有一点仪态,不是给大哥惹祸吗?大哥刚考上秀才,在咱们溪口村是头一份,正是需要家里人给他扬名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叫人说秀才妹妹吃没吃样,坐没坐样,大哥在学堂里都脸上无光。”
他要只说顾明珠不尊重长辈,没个样子,那周氏简直是理也不想理。可是提到自己的秀才儿子,那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她的心尖尖,谁也不能给儿子抹黑!
最重要的是,顾明祖已经17岁了,本来相好了人家该成亲的,但周氏一看儿子真中了秀才,又有员外老爷想把闺女嫁过来,毫不犹豫地就退了原来的亲事,跟员外老爷家定了亲。
她儿子都考上秀才了,那庄稼汉的闺女自然配不上,退亲也是自然。只是到底受了些指指点点,而且还有俩月新媳妇才过门……
顾家在溪口村,人家员外却是在县城,成亲后自然也住在县城里。周氏本想等新媳妇进门后,就寻个机会把小女儿也送到城里,让她跟着新嫂子见见世面。
这要是闺女一直这样,秀才儿子的名声确实不好听啊。
周氏犹豫的当口,吕老太太给顾大富夹了几大筷子菜,眼风扫过去,呵斥道:“都坐着好好吃饭去!有吃的还不惜福,都该饿到逃荒去,才知道老老实实吃饭!”
小打小闹的她不管,谁也不能给秀才孙子抹黑!
周氏顺杆坐下,顾明珠也拿起了筷子。
顾玉成将剩下的粥都喂给小黑丫头,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大房一家回了自己房间,顾大富则跟着吕老太太进了堂屋。
老太太最疼他,惯爱在堂屋里留好吃的,他每天都能趁机补一补。
自从二哥去了,他每天跟着大哥打下手,累得半死,还总被嫌弃。
今天可得跟母亲好好说说。
王婉贞让顾玉成照看小丫头,收拾好桌子就洗碗去了,又趁着月色把院子打扫一遍,这才打了水,提到自己屋里。
这屋子当年盖起来的时候挺宽敞,只是顾玉成逐渐长大,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外面上学,也很不方便。顾大河就和大哥商量着,把两个屋子里都隔开了一小间,当做儿子们的房间。
现在,顾玉成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着,拿着个毛巾给小丫头擦脸。
看儿子确实精神好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像刚回家时那般消沉,王婉贞只觉得再累再苦都值了。
自从丈夫出事,她的天就塌了一半,后来儿子昏迷,更是忧心得日夜睡不着觉。
现在儿子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啊。
王婉贞在心里念佛的时候,院子另一头的房间里,周氏正和顾大山低声争吵。
“这事儿不成!”
“顾大山你少跟我装蒜!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阵仗?名祖眼看着要成亲,三弟也相好了姑娘,入冬就娶媳妇过门。名祖倒是凭本事,让岳父家送了个院子,在城里住着。你让三弟住哪儿去?还住在老太太旁边那耳房里啊?”
“这,这不是还没娶吗?哎你轻点啊别拧!”
“火烧眉毛了你还不当一回事儿啊?我那天可听老太太说了,他想让咱们跟着名祖到县城挤着去!”
“不能吧?家里这么些地呢,一天也离不了人,三弟哪会种地啊?”
“这还用问?地你种着呗。”
“……”
顾大山不吭声了。
三弟是老来子,他都三十四了,这弟弟才二十整,没比名祖大多少。
顾大富出生时,家里的日子已经好多了,青砖大瓦房都盖起来了。吕老太太疼儿子,兄长们又比他大那么多,就一直没让他怎么干活。
干活吧,顾大富吃不了苦,读书吧,也读不进去,就这么在家里一天天的过着,干点小活。乡下人家,最不待见的就是无赖懒汉,顾大富哪怕生得齐整,也没好人家看上。这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足足二十岁。
终于借着秀才叔叔的名头定了个老太太看上眼的姑娘。
就凭老太太对顾大富的偏爱,那还真舍不得让他和新妇住小耳房。
顾大山想了一通,发现周氏说得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吭哧了两声没说话。
多年夫妻,周氏一看就知道这事儿丈夫同意了,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撞了撞顾大山,声音也拐了几个弯儿:“这也不是坑你侄子。你看他都十四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凭弟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娶得上媳妇?”
“我娘家表哥可是富贵人家,又只有红英这一个闺女,亏谁也亏不了自家孩子啊。”
“这桩亲事,可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明儿我就跟老太太提去,弟妹都说不出二话来!”
*
王婉贞确实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气的。
妯娌十几年,周荷花当她不知道呐。她哪有什么表哥?不过是挂个名暗地里说媒罢了!
那周红英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周癞子家里的闺女,周癞子经营下偌大家业,手段不怎么干净,都说是造孽太多了,才会没有儿子,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还是只有周红英这一根独苗。
周红英承了周癞子的一张丑脸,又被娇惯得脾气爆烈,没少得罪人。连大河那么老实的汉子,都在背地里说过一两次。
现在大河才刚走,周荷花就想把他儿子卖给周家当赘婿,可真是——
“蛇蝎心肠!蛇蝎心肠!”王婉贞浑身哆嗦,指着周荷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本性老实,又被欺负惯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嘴。
“弟妹你这就不知好歹了。”周荷花翻了个白眼,“我这也是为二郎好。三弟就要娶妻了,你们也没个去处,你妇道人家带着闺女,跟娘挤挤也行,二郎可怎么办?他是二弟的独子,可不能连个媳妇都没有!”
“人周家可是说了,都是从前在四平镇看二郎是个读书苗子,这才愿意出银钱招他上门,接着供他读书。以后那家产啊,也是二郎的。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儿!”
主座儿的吕老太太掀掀眼皮,看了唾沫横飞的周荷花一眼,没吭声。
王婉贞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热,几欲晕倒,硬掐着自己手心忍住。
她算看明白了,去了大河,这家里就没一个盼他们好的!
顾家院子也不隔音,顾玉成很快就听到了堂屋里的争执声。
他把小黑丫头放好,让她不要乱爬,站出去听了会儿,原来是想让他当赘婿。
赘者,冗余也。
赘婿,就是一家多余出来的、地位最低的人。在这个时代,连买来的媳妇都不如。
要是没穿过来,顾玉成真不介意孩子跟谁姓,住谁家的房子。
可是现在,那是万万不行的。
听着话音儿,周荷花仿佛要一举定下这亲事,顾玉成当即推开门进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王婉贞,对吕老太太道:“奶奶还不拦住大伯娘?你是想看大哥被革除秀才功名吗!”
“本朝有律,无论父母过世,子女皆要守孝三年。父亲尸骨未寒,大伯娘就急着让侄子成亲,给人告到县里,大哥连童生都当不成!”
还有这种事儿?
吕老太太和周氏登时愣住,面面相觑。
顾玉成声色俱厉镇住二人,也不再多言,直接扶着王婉贞出了堂屋。
他可是老天都眷顾的人,不说广开后宫,也是有后福的,怎能让这周氏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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