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王婉贞喝了几大碗金银花水。许是有儿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好了许多,虽然嗓子还疼,但已能说出话来。
周氏一大早就过来,说要去县城一趟,问王婉贞要不要把绣好的帕子送到店铺里,她可以帮忙捎过去。
王婉贞摇摇头:“不用了大嫂,我这一天天下地,都没再绣过花了。”
周氏拎着包袱走了,倒是没再提周家的亲事。
如此又忙碌两天,顾家人终于将地里的活干完了,顾玉成便对王婉贞说想去四平镇一趟。
其实他可以将小黑丫头放在家里,自己去县城。先前没人看顾的时候,这丫头也是自个儿满地爬,但他过来之后,每天抱着看着,深刻认识到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有多皮,没人看着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几回,所以坚持等到王婉贞能待在家里才出门。
“我回来得匆忙,东西都没有收拾,得去拿回来。顺便在镇上转转,看有没有什么轻省的活计能做。”
当时听闻噩耗,顾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书本被褥都没拿。他本来是夫子的得意门生,熟料连学堂也不能再去,心里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顾明祖,让他从县城回来时帮忙去一趟。
两人原本都在一个学堂,同一个夫子,顾明祖刷脸就能捎东西回来。结果上次顾明祖回家时,只顾着拿钱拿衣服,两手空空,顾二郎就趁没人时去找顾明祖,询问这请托之事,结果……
“去吧,路上慢着点,别累坏了。”王婉贞叹口气,又从床下的小包袱里拿出件满是补丁的小衣服,掏出五个铜板交给顾玉成,让他贴身放好。
“饿了买点东西吃,东西多就花个铜板找人把你捎回来。”
“知道了。”
顾玉成藏好铜板,又带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镇的路。
溪口村距离四平镇约莫十来里路,这个距离对村人来说不算远,一般都是走着过去。除非运粮食或者去县城,不然绝不会赶车去。
不管牛还是驴骡,都是珍贵的牲口,农忙时比壮汉还顶用,轻易不舍得拿来拉人载货。
顾玉成顶着吕老太太的明朝暗讽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里歇了好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即便这样,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头高悬,才来到镇上。
站在不甚宽敞的大街口,顾玉成敲敲走得酸软的双腿,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陆家学堂。
这学堂是一位姓陆的老秀才开的,陆秀才屡考不中,年岁渐长,就在四平镇办了个学堂。虽然水平比不上县城里举人老爷的学馆,但束脩便宜,镇上和附近村里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这里开蒙进学。
这会儿快到中午,顾玉成便站在院门外等了等,没一会儿就等到了散学的声音,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像出笼的鸟儿似的呼啦啦飞出来,打闹成一团。年纪大点的学生就稳重多了,三两结伴而行,言语间还要说说今天的功课。
陆秀才的亲戚开了个饭堂,在学堂的右边,需要出了学堂绕个弯,才能过去吃饭。
顾玉成看到几个熟人,正欲打招呼,几个人却避开他的目光,径自走了。
顾玉成心中疑惑,干脆不理会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迈过高高的门槛,去正房里求见陆夫子。
他虽然退了学,也是受过陆夫子多年教导的人,于情于理,都该去拜别一下。
“你有心了。往后虽不能进学,也不可忘记读书人的操守。”陆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
陆夫子态度冷淡,顾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谢,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就提出去收拾自己东西。
陆夫子也没留他,指了个书童陪他去。
顾玉成回想一番,发现顾二郎在学堂的时候,一直是好学生的代表,多次被陆夫子夸赞,又为人低调从不炫耀,人缘还可以,现在这般待遇,必有原因。
他有心套话,书童年纪又小,没一会儿就愤愤地为陆夫子打抱不平:“你们顾家人真是没良心!顾明祖刚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当回事了!”
顾玉成心头一惊,急急追问,这才知道原来顾明祖去了县城学馆后,曾经多次抱怨陆夫子,说他学问不高,这么多年才教出了一个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陆夫子当回事,觉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赋异禀了。
县城的读书人圈子就那么大,四平镇也不在什么深山老林,哪怕顾明祖这话不是大声说的,哪怕陆夫子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这番话几经周折,也终于传到了陆夫子耳朵里,登时就把他气得不轻。
陆夫子年轻时屡试不第,后来办学堂也没教出几个有功名的学生,顾明祖是近年来第一个考中秀才的。虽然考中后就立马去了县城的学馆,陆夫子还是很骄傲,逢人就夸这个得意门生,连教书的心气儿都跟着涨了一截儿。
万万没想到惨遭打脸。
陆夫子心中生气,跟着就把同为顾家人的顾玉成也捎带上了,连见都不想见。
“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气病了一场呢。”书童道。
顾玉成停住脚步,正色道:“学生岂敢。夫子为人和善,对我多加照顾,必是气狠了才这样。可恨我病在家里,竟不能为夫子分忧解难。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当给夫子正经赔罪才是。”
“那倒不必。”这书童跟了陆夫子两年,和顾玉成也熟识,见他真心,反过来劝了两句,让他等过几个月陆夫子气消了再来。
陆夫子心眼儿不大,知道这事儿也没多久,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了也没用。
“即是如此,那我过两月再来向夫子告罪吧。”顾玉成谢过书童,跟着他去收拾了一个薄薄的被褥和一筐书,又在学堂外花三个铜板买了两个暄软的大肉饼,请了书童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往回走。
他太久没吃荤腥了,每天晚上闻着吕老太太在堂屋里给顾大富开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这会儿一个又白又大的肉饼裹着油纸放在筐子里,浓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顾玉成背着书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顶着太阳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顾玉成终于走到了无人的乡间土路上,肚子也咕噜噜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饼,掰了一半,咽着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觉两条腿都更有劲儿了。
将剩下的肉饼仔细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里,顾玉成背起书生筐继续往溪口村走。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门的路更长一些。顾玉成直走到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也不过刚走到村东头。
村东头有去镇上的路,平常三无不时的能见人走过,今天却一点人影都没有。
不单这样,附近玩耍的小孩们也不见踪影。
顾玉成又坐下歇了一会儿。
他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水渠,现在只剩一个底儿了。抬眼望去,远处的田里有庄稼汉正在忙活。
顾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叹。
在这村里,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说顾家吧,这还没分家,吕老太太也身体结实,然而现在这一家子的杂活全压在了王婉贞一个女人身上,她还得一天天下地。
因为顾家这仨儿子,每个人都有两亩地,老爷子和吕老太太有四亩,合计十亩。这数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劳作,不分你我,也从来不见顾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两亩地。
结果自打顾大河出了意外,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两亩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贞头上。
王婉贞力气小,有些活干不来,就得求大伯子帮忙。因为这份儿人情,周氏在这院子里,出了屋门几乎没再干过什么活儿。
亏得王婉贞能忍,又一心想为儿子护住这两亩地,每日里勤勤恳恳,从早至晚,几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撑住了。
顾玉成没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继续往西走。
这几日他每天抱着小黑丫头,获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门前,那丫头还哭得泪汪汪的,呀呀不停。
回去得奉上饼子,再好好哄哄才行。
仔细想想,小黑丫头五官并不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顾明珠的长相并不怎么相似,应该是随了王婉贞的长相。
说起来,王婉贞没有娘家,却能当了嫁妆镯子给他买药,又会绣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样的。他作为儿子,不好打听母亲私事,便只做不知,权当她就是顾大河在外面救回来的落难人吧。
因为没有娘家,吕老太太对这个二儿媳也不大看重,平日里冷嘲热讽毫无顾忌,跟对大儿媳完全两样。
反倒是王婉贞看得开,昨天还安慰他:“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咱们二房靠着家里,总能过下去。”
顾玉成虽没有这么乐观,倒也不绝望。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只要能迈开脚,那老天就没有绝人生路的道理。
“顾二郎你干啥呢!道长往你家去了!”
有个中年人急匆匆从顾玉成身边跑过,边跑边说。看那方向,显然是往顾家院子去了。
道长?
什么鬼?
顾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到底体虚,又来回走了快三十里路,加速也没快到哪里去,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顾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热闹得不行。
“借光,借光,让一下。”顾玉成边说边往里边挤。他隐约听到了小黑丫头的哭声,心里着急,靠着背上的书生筐左奔右突,终于挤到了里头。
只见顾家院子里支了个硕大的香炉,烟气袅袅。一个挽着道士髻的年轻道士左手黄符,右手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木剑划过,黄符无火自燃,悠悠飘向二房的屋子。
那道士“呔”了一声,大喝道:“祸家之源,邪气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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