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不在。
顾玉成略一思量,交待贾老三盯着点小厨房,就出了兴隆酒楼,匆匆朝赵家大宅跑去。
今天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来酒楼里干活的都是赵家家生子,一时半会儿很难查问,二来则是一个人偷浆水没用,顶天就用个石磨自家做着吃,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冒险偷窃还能偷得这么小心,恐怕是和其他酒楼有了勾当,要不就是有人盯上了兴隆酒楼,许以重利要这秘方。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兜揽住的,还是要尽快找到赵崇。
顾玉成飞快跑了一刻钟,就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改成快步走。
他近来每日坚持锻炼,觉得体力见长,没想到还是这么弱,看来以后要加上跑步这项,多练练。
顾玉成一边杂七杂八地想着,一边绕过小巷往前走。他对清平县的路不怎么熟,平常都尽量避免走小巷抄近道,恐一不留神迷了路。
然而在快到赵家宅子的时候,斜次里忽的窜出个人影,一把薅住顾玉成,拉着他就往旁边的小巷去。
顾玉成张口就要呼救,听到一声熟悉的“是我”才松口气,站定后拍了拍身上,无奈地道:“好端端的,大哥这是要做甚?”
先前在酒楼做贼,现在是要在路边当匪?
“我,我……”赵崇脸色发白,眼神也透着少见的茫然,到嘴边的话梗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吐出来,“我爹要抬平妻。”
顾玉成:“?”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赵崇使劲儿闭了闭眼,低声道,“我爹素来和我娘感情一般,宠爱家中姨娘,万万没想到,我舅舅不过刚降了职,他就要把姨娘抬成平妻,还要开宗祠。”
这是要过了明路,把家业留给二弟了。
然而这还不是对赵崇打击最大的。他最伤心的,就是自己父亲怎么是这种人!
往日里不管厉夫人怎么叮嘱教训,赵崇都始终坚信他爹只是有些好色,又被吴姨娘糊了心窍,大是大非上还是站在他们正房嫡子一头的。
毕竟不管吴姨娘和二弟怎么闹腾,这么多年爹也维持着母亲正妻的体面,他在家中一应使用,也比二弟好上许多。
可以说整个赵家,赵崇才是最信赖最仰慕赵老爷的人。
结果舅舅在边关小有失误被降了职,消息刚传来,亲爹就要抛弃他们母子二人!
对厉夫人来说,最恨的是偌大家业要擦肩而过,但对赵崇来说,这种父亲形象崩塌的痛苦,甚至远超要被庶弟压一头的恐惧。
此刻厉夫人已经在府中和赵老爷大吵一架,骂他忘恩负义不是人,直言要是敢抬平妻她就撞死在祠堂里,反正不跟贱妇相提并论。
赵老爷则痛斥厉夫人不贤不孝,嫉妒成性,连他最优秀的儿子都容不下,分明是想让赵崇败了家业才好。
赵崇被两面夹击,茫茫然之下甩开小厮独自跑了出来,恰巧撞见顾玉成,脑子一热就薅住他倒了通苦水。
顾玉成:“……这是不是前两日的消息?”
赵崇一惊:“你怎么知道?就是前日夜里传来的。”
怪不得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这时候……顾玉成叹了口气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今日跑过来找你,就是发现后院点豆花的浆水被人偷了些,特来找你拿个主意。我怕打草惊蛇,还没有声张。”
赵崇本就发白的脸色顿时更白了。
刚他其实漏了点儿没说,他那老爹,给他二弟也盘了个酒楼……
赵崇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越想越觉不是个滋味儿。等他说完,连顾玉成也沉默了。
看来不止厉夫人手腕了得,这赵老爷也是不遑多让啊。
他本是过来请赵崇拿主意的,结果赵崇突遭打击六神无主,也说不出什么,俩人便结伴在大街上溜达,慢慢往兴隆酒楼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街口。
顾玉成忽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这方子无论如何是留不住了,与其如此,不如拿出来搏一搏,尽量换取更大的利益。
甭管怎样,也比坐以待毙强。
.
府衙花园里,县令谭思德正和几个学堂的夫子说话,面前清茶袅袅,点心精致。
下首的学子们就没这么悠闲了,他们分别来自长松、笃实和忘忧三个学堂,有童生也有秀才,都是各自学堂里的佼佼者。三家学堂在清平县不分上下,夫子们之间互相别苗头,学子们也常常一言不合就“以文会友”。
适才谭县令命他们以这次宁安镇的蝗灾为题,作诗也可,作文亦可,务必畅所欲言。这会儿每个人都绷足了劲儿冥思苦想,希望能拔得头筹。
谭县令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此刻捋着胡子看年轻人奋笔疾书,整个人都透着股平和的气息。
他本不想举办什么诗会,他自己就是进士及第,又在国子监养望多年,当了祭酒,才学不敢和顾仪相比,也是远超一般人的。清平县这么个偏远小县城,连正经进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诗文入得了他眼?
只是当今天子重视僧道一日胜过一日,从今年开始,居然要求各地官员每隔三日上交一篇文章,偏还没个定性,今日颂佛,明日赞道的,直把谭县令写得叫苦不迭。
他就是因为在奏章中劝诫天子不要沉迷僧道才被贬出京当县令的,现在镇日里写这些阿堵文章,本就不多的头发更是稀疏,这才听了顾仪的建议办诗会,好歹洗洗眼睛。
只希望这批学子,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短香燃尽的时候,在场二十几个学子都放下笔,将自己的诗文交给府中差役,任其挂到事先准备的彩绳上,供人阅览。
这法子还是县令大人提出的,在花园里择了两棵树,中间拴上彩色细绳,恰好能将所有人的诗作都挂出来。这种诗会也不糊名,每个人都能看到其他人写的内容,最是有助于学子切磋,评判起来也不失公允。
“来来来,随我一道看看本县学子的佳平。”谭县令招呼姗姗来迟的顾仪,亲自引他上前。
一看清泉居士真的来了,长松学堂的陈夫子率先上前问好:“久闻清泉居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兄此言差矣,当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忘忧学堂的刘夫子道,“居士风采,真如琉璃玉树,使人见之忘忧。”
笃时学堂的张夫子暗骂两人马屁精,嘴上也不落人后,盛情邀请顾仪先看笃实学堂的学子作品,“这几个生员素来仰慕顾大家,不如就以拙作抛砖引玉,呵呵呵。”
陈夫子和刘夫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夹着顾仪往另一边走去。
张夫子:“……”
顾仪被簇拥在中间,和谭县令走在一起,宽袍大袖,一派风流名士气度。
他假做没看见三家夫子的交锋,笑吟吟看起了学子的诗文,不时点评两句。
因时间不长,没有学生作文,全是作诗,看起来也快。顾仪没一会儿就看了一多半,和谭县令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不甚满意。
这些诗作里,有的悯农,感慨农户一年辛苦化为乌有,有的怒蝗,痛斥蝗虫非人哉,更多的是赞扬谭县令爱民如子,宁安镇也必能安宁。虽辞藻或华丽或清新,中心主旨却无甚意趣,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到了县令的诗会上紧张拘束。
正慢悠悠点评着,忽有一差役进来通报:“有人揭了榜,自称有办法缓解宁安镇灾情,请老大人定夺!”
谭县令捋了捋:“可有说是什么办法?”
那差役道:“来人是县里兴隆酒楼的东家赵崇及其好友顾玉成,自称有办法将黄豆做成美食,非常饱腹。”
原来是卖豆花的那家,如此说来,他们酒楼的豆浆豆花岂不都是黄豆做的?若果真如此,那确是良方。黄豆耐旱好种,宁安镇也是种着不少当粗粮的。
谭县令想到豆花的美味,心头一喜:“既然如此,就请他们进来吧。”
差役领命而去。
谭县令又对顾仪等人道:“今日恰逢诗会,诸位就一起看看这办法是否可行。待将来考中做官,也要记得脚踏实地,一心为民。”
众人齐齐躬身:“谨记老父母教诲。”
这礼仪是夫子们特意教过的,做起来也行云流水,当中却有一个学子微微低头,掩饰震惊的神情。
正是顾明祖。
他在长松学堂时间不长,这次却凭着作诗的才华被选中参加诗会,刚还得了清泉居士两句点评,正是春风得意被人羡慕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听到了顾玉成的名字。
还是来给宁安镇献计献策的。
顾明祖一时间脑子转得飞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顾玉成不是当差吗怎么成了东家的好友?他为什么今天过来,是知道有诗会特意赶来,还是想当着县令的面给他难堪?
虽然二房分家时吃了点亏,但他当时不在家,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又或者,顾玉成是想跟他拉关系?毕竟他是秀才了,而顾玉成只能去酒楼干活,连木匠都比不上……
要是顾玉成当众攀扯他可怎么办?
顾明祖正自担忧,有同窗看出他脸色不对,悄悄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顾兄可是身体不适?”
“有点腹痛,不碍事。”顾明祖摇摇头,趁机往后退去。
同窗以为他怕在谭县令面前失仪,干脆跟他换了位置,将顾明祖掩到长松书院的学子堆里。
恰在此时,揭榜而来的两人带着伙计和一堆东西,跟在差役后面,从拱门处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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