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周青蓉寄来的邮件装在包里, 骑自行车回家。
走进后院,爷爷正在石榴树下泡茶,见到她立刻招呼她过来一起乘凉。
搬到万顺胡同以后, 李韵笙和他们一起凑钱, 陆续买下了南边另外两间屋子, 拆掉了原来住户搭得乱七八糟的棚子,恢复了南屋的原貌。
这两年东西厢房又有两户人家搬走,后院宽敞了许多。爷爷便在屋子外种了月季,海棠,牡丹和菊花,把小院变得花团锦簇。
盛慕槐瘫在藤椅上, 喝了口热茶, 满足地喟叹一声。
爷爷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说:“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没形象了?你瞧瞧,瘫成什么样子了,有那么辛苦吗?”
盛慕槐一口气喝掉了半碗茶,放下碗说:“我在排练室练了一天跷功戏, 累是挺累, 不过早习惯了。”
“你们青年团不是要演出《宇宙锋》了吗?怎么你不用排戏?” 李韵笙正好擦着手从屋里走出来, 听到这句后问。
盛慕槐笑笑:“您知道的,主角现在肯定没我的份,我说那我争取演哑奴吧,他们也说我不合适,最后把这角色给了个新进团的荀派花旦。”
那荀派花旦是剧团副书记的亲戚,刚从下面的戏校毕业, 演技很一般,把哑奴演的跟个木头人一样。但是因为她有关系,谁也不能把她给挤走。
盛慕槐现在对剧团里这些抢角的事情已经很淡然了。既然团里不给她舞台,她就保存实力,自己去创造舞台好了。
李韵笙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很不满这样的现状,可是剧团早就不凭实力说话了,他一个戏校退休的副校长,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好在槐槐有自己的主意,他和韵春也就不用多担心什么。
他说:“晚饭已经做好了,你们两个快进来吃吧。”
盛慕槐笑得开心:“谢谢师伯。”
盛春拍拍她脑袋:“都被边缘化了还笑得出来。”
盛慕槐挽住爷爷的手腕,扶着他上台阶:“我可是辛派唯一传人,那些团领导自己眼光不好可怪不了我,以后他们指定后悔。”
盛春为盛慕槐的良好心态竖起大拇指。
为了盛春的身体着想,他们晚上一贯吃得清淡,桌上只有小米粥,油麦菜和莴笋炒蛋,但味道却很香。
自从退休后,从来没下过厨的名老生、大武生李韵笙研究起厨艺来,承包了工作日几乎所有的午餐晚餐,手艺经过盛春和盛慕槐的认证,已经达到可以开餐馆的水平。
吃完饭,两个老人家坐沙发上看电视,盛慕槐收拾完碗筷后,拿着包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取出周青蓉的包裹,打开以后,发现是一封信和一个文件夹。
盛慕槐毕业以后,和周青蓉又恢复了联系。她前些年过得很不容易,89年歌舞团解散,她就开始在各个剧组跑龙套,吃尽了没有文凭的苦。
直到去年,她总算获得了机会,在一部叫做《十里花街》的电影里演了一个为爱癫狂的舞小姐。虽然出场时间不到十五分钟,但她开场与男主角的惊艳一舞和后面歇斯底里的疯狂让人印象深刻,积攒了一些名气,今年初又在另一部电影里演了女二号。
周青蓉在信里告诉盛慕槐,知名导演胡子阳要拍一部叫做《男旦》的戏,她在里面饰演一个配角。
“这部戏的主角是民国红伶,跷功一流,电影里还有很多戏曲片段。我想现在全国也没有谁的跷功能比得过你了,就跟导演推荐了你。他看过你87年新秀赛的决赛视频,非常欣赏,想要邀请你做我们这部电影的艺术顾问和男主角的舞台替身。文件袋里有剧本,你可以先读一读。导演也想和你私下见一面,聊一聊戏。”
男旦,跷功一流,电影艺术顾问?有点意思。
盛慕槐把剧本从文件袋里拿出来,靠在椅背上读起来。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乾旦“荣泠春”的一生。
荣泠春家境富裕,一次堂会让八岁的小少爷迷恋上了京剧,为此他不惜与家中决裂,加入“打死无论”的科班“鸣顺成”。他天性聪颖,青衣,花旦,武旦样样精通,拜入名伶“白月季”的门下后更是习得了一身绝技。
十五岁时他出科挑班,一出《小上坟》立刻红透半边天,成为了现象级的巨星。
只是再大的名角在乱世中也不过是漂泊的浮萍,他要应付日军的胁迫,伪政府军官的骚扰,和沪上黑帮公子的追求。虽是戏子,也自有一身风骨。
抗战胜利后,他拒绝各方的邀请,坚持留在了首都,真心实意地为新社会艺人地位的提高而高兴。可没想到,往后的事却打碎了他的美好幻想。
他逐渐失去了舞台,家产,尊严,一切。
一次大会中,为了批-斗他“男旦”的身份,剃了阴阳头破了相的他被裹上乱七八糟的戏服,被逼踩跷从三张半桌子上翻下来。
他站在高台之上,望着下面一张张兴奋的脸凄然一笑。在顶着怪异的头发旁若无人地唱了一段流水,做了一个卧鱼后,他在观众的唾骂声中完成了最后的绝美一跳。
影片最后给出的镜头是一盏被摔碎的宫灯,算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
这个剧本写得很好,胡子阳又以极佳的镜头调度能力和讲故事水准知名,拍出来一定会成为现象级的作品。
盛慕槐合上了剧本,心潮起伏,这个故事太眼熟了,“荣泠春”,原型不就是辛韵春吗?只是他最后没有从高台上翻下去罢了。
人们如果爱上了“荣泠春”,自然也会想去了解“辛韵春”,了解辛派。盛慕槐当然愿意让更多的人认识辛老板,了解辛派艺术的魅力。这说不定也是她重组凤山的契机。
现在的问题是,爷爷会怎么想呢?
别的事情爷爷或许都会付之一笑,但最后荣泠春破了相,永别舞台,这是爷爷一辈子的遗憾呀,他会愿意将这些变成电影画面,把伤疤放大给所有人看吗?
盛慕槐拿着剧本走到客厅里。
爷爷在看戏曲频道音配像工程的《乌盆记》,盛慕槐就抱着剧本坐在他旁边。
正烦恼该怎么开口,爷爷却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槐槐,怎么了?”
盛慕槐把剧本递给了爷爷。
盛春用眼神问她这是什么,盛慕槐靠着他说:“这是青蓉给我寄来的剧本。胡子阳导演要拍关于京剧的电影,想找我去做艺术顾问和一些片段的替身。”
“那是好事儿呀!” 盛春说。
“您看看剧本吧。”
盛春于是翻开剧本,一目十行地扫了起来,盛慕槐偷偷观察他的表情,一开始严肃认真,后来有些惊讶,最后又恢复了常态。爷爷翻完之后还点了点头。
“什么剧本,我也看看。” 李韵笙伸出手,盛春把剧本递给他。
“爷爷,您瞧着怎么样啊?” 盛慕槐没太弄清楚爷爷的态度,试探地问。
“很好。剧本的结构完整,很有艺术感染力,编剧对民国时期梨园界的规矩和轶事也很有了解。这个导演以前拍的电影我也看过,他能拍出好戏来。”
“爷爷您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
“我看这电影一定能够起到宣扬京剧的作用,我支持你去当艺术顾问。” 盛春又说。
“不是,您没看出来这个荣泠春……” 就是您吗???
“你说这个呀。荣泠春的一生跌宕起伏,开头很精彩,结局很悲凉,可我却比他幸运。” 盛春笑着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剧本是以他为原型的。
李韵笙看完后说:“世人总喜欢妖魔化咱们梨园行,但这个编剧看出来是做了不少功课。荣泠春的故事拍成电影,一定会让许多人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象,他值得。”
“不过编剧还是听信了一些小道消息,比如这个沪上帮派的邱大爷,说他替荣泠春摆平了这个那个麻烦,荣泠春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反倒是他差点把两人困在香港,无法归乡。
盛春噗嗤笑了:“师兄,荣泠春是个虚构的人物!”
“虚构也得讲究实际啊,那黑帮的大少爷能是什么好人?” 李韵笙把剧本拍在桌子上。
***
既然爷爷没问题,盛慕槐也就表达了想和胡子阳见面详聊的意愿。
在周青蓉的牵线下,两人在一个咖啡厅见面了。他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导演,才华横溢又充满了想象力,而且对盛慕槐很是客气。
他说:“我看了盛小姐的决赛视频,真是令人惊叹。我也打听过了,你就是目前全国唯一的辛派传人吧?”
盛慕槐点头。
胡子阳不禁喜形于色:“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这剧本就是以辛韵春辛老板为原型的。当然为了艺术冲突我们对他的人生轨迹作了一些修改,但是我还是想尽力还原辛派的舞台。我看过辛韵春先生《小上坟》的录像,那可真是惊为天人。”
“是啊,辛老板的风采有谁不会为之倾倒呢?” 在吹辛老板彩虹屁的方面,盛慕槐一向不遑多让。
两人对辛老板的剧目和京剧名伶的一些心理和惯习做了一番探讨,盛慕槐的话似乎给了胡子阳很多灵感。
他一边唰唰地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一边说:“盛小姐,你说得太好了,咱们开机后还要多交流。”
他把笔记本啪地合上,说:“就这么定了!你就是我们剧组的艺术顾问,我会尽快和你们单位沟通好。现在咱们还在选荣泠春的扮演者,这个人一定要有男旦的那种气质,等主角人选定下来以后,估计你得帮忙培训两个月。”
“那当然没有问题。” 盛慕槐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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