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今年的游神庙会,盛慕槐出演了勘玉钏里俞府小丫环鸾英。别看只是个丫环, 戏份却不少, 不仅要推动剧情发展,还要以一己之力把上半场的气氛给搅活了。
盛慕槐演的鸾英, 穿着坎肩和袄裙, 腰间系一条垂到脚踝处的绣花白巾子, 可爱,俏皮, 机灵,狡黠。
她在员外安人面前巧妙地替小姐说话,她替小姐给张少莲送玉钏,她经不起恳求,又将假冒的张少莲引回了府,从而酿下大祸。
盛慕槐踩着跷在台上做出种种身段,念白又清脆动听,就连那两句唱词“小姐暂把悲痛忍, 婚姻大事我担承”也既亮又柔, 赢得了台下的叫好声。
凌胜楼在戏里演的是盗贼江海, 他深夜潜入俞府偷盗, 将俞安人与鸾英杀死。江海是武丑应功, 凌胜楼涂着滑稽的白色油彩, 先挤眉弄眼了两秒, 接着是一系列漂亮的空中动作, 身子脚步轻得像猫, 真就是个活生生的梁上客。
当江海一刀把鸾英杀死时,台下响起了惋惜的声音。
勘玉钏大获成功,特别是盛慕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们本来就对孩子格外宽容,更别提盛慕槐既可爱,又有不输于大人的实力,两人同台的时候,她几乎把于笑兰的光彩都给抢去了。
在这一年内,大家都定下了行当。
盛慕槐有天才,京剧团又缺旦角,是花旦青衣两门抱,武旦的功夫也同时在练;周青蓉嗓子不错,人却比较羞涩,身段总是差点意思,学了青衣;王二麻嗓门大,脑袋圆,如愿唱了花脸;而凌胜楼却是武丑文丑两门抱,兼演武生。
其实以凌胜楼的身材和功夫,更适合武生这个行当,但是凤山京剧团实在缺丑角,薛山作为剧团的总教头,就让凌胜楼当了小花脸,把自己的看家工夫都交给了他。
“别觉得丑角就是在台上插科打诨、逗人发笑的小丑,其实丑什么都要会,是戏台上的杂家,要不怎么说无丑不成戏呢” 薛山这样对凌胜楼说。
旁人都觉得惋惜,但是凌胜楼自己其实不在意。对他这种人来说,只要有个地方能够收留就很好了,他不在乎演什么角色。
从张家庄回来剧团照例放了三天假,但是第二天五点半,盛慕槐和凌胜楼就准时出现在了练功房。
他们默契地打了个招呼,各自找了半块场地练起自己的东西来。
盛慕槐戴上跷,在铁质的栏杆架上耗腿,两腿几乎成180度,跷鞋尖轻轻的搭在她的头顶。正压腿完成以后,她靠墙劈横叉,左右两条腿与墙根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后,还将身体往下压,直到整个上半身都贴在地面上。
耗完腿之后,盛慕槐又跑圆场,踢腿,下腰,拿大顶,翻跟头她跟着凌胜楼学毯子功,也能和男孩一样做串小翻,反蹦子等高难度动作。
不过这些动作她也是刚学会的,还不能绑跷,做起来也要格外小心。
等这一套练完,盛慕槐的脑门上早已出了一层浮汗,背心也全湿了。她拧开自己带的水瓶喝了口茶,再次穿上跷鞋,回头一看,凌胜楼也已经练完了自己的动作。
他将衣服撩起来擦了擦汗,朝盛慕槐招招手,盛慕槐还没等说什么,一只双头短枪已经直直朝她投了过来。
好在盛慕槐反应快,在枪落下的瞬间跳起,右脚往左后一钩,正踢在短枪上,双头短枪朝凌胜楼飞回去。但这时候,凌胜楼右手已经扔过来另一只短枪,盛慕槐再次将枪挑了回去;脚刚落地,第一只短枪又被凌胜楼扔了回来。
两人就这样一抛一接了十几个来回,盛慕槐变换着不同的姿势,凌胜楼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终于一前一后将两只枪都扔了过来。
盛慕槐一个后桥,下腰的同时左腿直直抬起将短枪踢了回去,然后右腿跟上,整个人后翻站起。只是起身时她稍微有些慢,另外一只枪掉在了地上。
凌胜楼轻松地接住了第一只短枪,对盛慕槐说“你还要勤练习。”
盛慕槐哼了一声,走到那只掉在地上的双头短枪前,脚尖一钩,握住了红缨穗的一端,朝凌胜楼攻去。
凌胜楼却早已料到了她的动作,举枪相迎,两人枪头敲击缠绕,一攻一挡,红缨纷乱。
盛慕槐攻势被挡,转身再攻,枪尖在凌胜楼的枪旁左右快速点刺了十几下。凌胜楼退一步,自盛慕槐的身后攻击,盛慕槐横枪在头顶挡住,两人动作变换,枪头相绞间,盛慕槐围着凌胜楼的身体连续鹞子翻身。她的动作洒落,像一个旋转的陀螺,看得人不由得想叫一声好。
“好” 王二麻的鼓掌声传进了练习室,他身边跟着周青蓉,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很开心的模样。
“也就你们两个会在好不容易放假的时候还五点半爬起来练习了。” 王二麻说。
周青蓉手里拿着两颗水煮蛋,一颗递给凌胜楼,一颗递给盛慕槐,问道“累不累”
“还行吧。你们两个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一定要睡到上午九点,谁来催都不成吗” 盛慕槐问。
周青蓉抿嘴笑了笑“现在也快九点了。”
“我们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的” 王二麻迫不及待地插嘴。
“你记不记得庙会上那个被村领导引到后台,特意来跟我们说话的黄老板” 王二麻问。
盛慕槐当然记得。这位黄老板在张家庄附近开了个水泥厂,生意做得不错,这两年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赚了不少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万元户。
他那天穿着一套灰色乡镇企业家风格的西装,一进后台就找到于学鹏,又是献花,又是握手,还特意找盛慕槐要了合影,对她的表演大加赞赏。
“黄老板的老娘两个月后过70大寿,打算请我们剧团去演堂会呢。” 王二麻说,“他出的钱可真不少,一次演出就有这个数。” 的手比划了个八。
“八十” 盛慕槐问。
“八百八十八” 王二麻夸张地说。
这么多盛慕槐也倒抽一口凉气。要知道按照现在的购买力,八百八十八元几乎相当于她穿越前的八万八了。这还只是一场堂会的钱。
“厉害吧” 王二麻做了个手势,“更厉害的来了。这位黄大老板要在天香馆请我们所有人吃饭”
听到天香馆,盛慕槐和凌胜楼的眼睛都亮了亮。这是本镇最贵也最有名的饭店,做的全是首都菜,里面的脆皮烤鸭,酱肘子和清炖羊肉最出名。
“总之,我们十一点半出发,你们要穿上好看的衣服才行,别给咱们京剧团丢人啊” 王二麻嘱咐道。
“那你放心,如果有人丢脸,那也不是我们。” 盛慕槐含笑看王二麻。王二麻“啧”了一声,走之前还再提醒了一遍“好看的衣服”
他们走了以后,盛慕槐又和凌胜楼练了半小时把子功,两人这才休息。
盛慕槐拿上书本,到后山一片小草坪去读了一会儿,看日头估计差不多11点了,就回到屋里换衣服。
可是要穿什么呢盛慕槐也不大确定,除了上次李雪梅给她的那件裙子,她的衣服还是那老几样。可是这一年来她长高了不少,那件裙子也早就小了。
正在想着,爷爷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件藕荷色带白花边领的条纹上衣,递给了盛慕槐。
盛慕槐疑惑地接过来,爷爷说“前几天在张家庄买给你的。现在越来越开放,咱们条件也好了,小姑娘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下不是要去天香馆吗,换上看看。”
“爷爷,你没出什么事吧” 盛慕槐问。
“能有什么事,快去换。” 盛春非常自然地说。
盛慕槐半信半疑地接过那件新衣服,配了一条黑色的裤子。换好后她去照镜子,不得不说,爷爷的眼光真是很好,这件衣服不仅颜色温柔,还很合身,衬得盛慕槐的肤色更加白皙,人也文静起来。
盛慕槐朝镜子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她开心地走出了房门,爷爷和凌胜楼,王二麻,周青蓉已经在院子里了,可是别的人却都不见了。
“他们人呢” 盛慕槐问。
“先去了,毕竟是黄老板请客,咱们到的太晚也不好。我们已经迟了,快点走吧。” 王二麻催促着说,一副迫不及待要吃上大肘子的模样。
大家都想吃天香馆的东西,立刻就朝门外走。
只有盛春在孩子们身后细心的锁上院门,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打打闹闹。这个夏天不是很炎热,风轻轻拂过街巷砖瓦的每一道缝隙,路边一户人家的录音机里飘来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前面的孩子们已经跟着收音机的旋律唱了起来,笑得声音很快就盖过了录音机的声音。
盛春看着他们,天很蓝,几只麻雀停在了屋檐上,小城确实很美。
很快就走到了天香馆。他们一进去,服务员就领着他们到了最大的那个包间。
于学鹏他们是早就在那里了,可是黄老板却并不见踪影。
几人都落座后,于学鹏站起来说“这是我们凤山京剧社第一次集体下馆子,为什么突然就来下馆子呢有几个原因。第一,是为了庆祝我们张家庄庙会上的成功演出。第二,大家都知道了,咱们两个月后能去唱堂会,黄老板也出手大方,咱们有余钱了。”
“不是说黄老板请我们吗他人呢” 盛慕槐低声问王二麻。
“那是骗你的啦。” 王二麻小声说,嘴角的笑意就要压不住了。
可是这有什么好骗人的盛慕槐只觉得一头雾水。
于学鹏继续说“第三,大家这些年都辛苦了,这顿饭就算犒劳大家吧。把凤山继续办下去,是我爹的遗愿,但没有你们的支持,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在我心里,凤山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凤山,而是我们所有人的凤山。”
于学鹏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眶微红。他想到父亲临死前死死捏住他的手,用虚弱地声音说“不要让戏班断送在我们手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开下去。”
父亲还告诉他,那些戏箱都被他妥善地藏在了深山老林之中。
就为了这句话,他战战兢兢了十年。每次有人敲门,他都害怕是有人挖出了戏箱上门抓他,他有时候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接触过戏曲。可他终于还是在老戏解禁后,花了所有的精力重组戏班。
那时候既没有人,更没有钱,不知道未来的窘迫、惶恐、迷茫压在他身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断送了女儿的前程。
好在这一切都过来了,他没有让老祖宗的东西砸在自己手里。
于学鹏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说“至于这第四嘛,是为了槐槐和胜楼。”
“为了我们” 盛慕槐和凌胜楼都一脸不解。
“槐槐马上就要过11岁生日了,这一次就算提前为你庆生了。一年来你的勤奋和进步我们都看在眼里,也都以你为骄傲。希望你以后不松懈,继续精进,将咱们京剧传承下去。”
“还有胜楼,你一直不肯说你是什么时候的生日,但是今年是你加入我们凤山京剧团的第五年,我就把今天也当做你的生日吧。五年前你还小小的,没槐槐高,就能说服我把你留下。这五年你做到了当初的承诺,你是咱们凤山当之无愧的大师哥。”
凌胜楼眼眶红了。他的手在桌下捏紧,想以此掩饰自己心中的感情,但失败了。
这个时候,一直坐着的李雪梅忽然从脚下搬出来了一个很大的圆蛋糕,上面一半堆了罐头橘子,一半堆了罐头荔枝,黄橙橙白灿灿,十分漂亮。
“这是盛老师提议的,我们一起做的生日蛋糕。” 李雪梅笑着说“你们两个小家伙,生日快乐”
“上面的橘子都是我趁你们早上练功的时候一片片贴上去的。” 王二麻赶紧补充。
盛慕槐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话,这一刻,她真正感觉到在这个世上不止爷爷一个亲人,凤山京剧团就是她温暖的大家庭。她站起来,深深地朝大家鞠了一躬。
凌胜楼也随即站起,朝所有人鞠躬,然后向于学鹏和李雪梅单独鞠躬。
气氛在开始上菜后又转回了轻松。天香馆最有名的三道硬菜都摆在桌上。
盛慕槐先夹了一块酱肘子放入口中。那浓香的酱汁瞬间将她的唇齿填满,肘子已经炖的很烂,肥瘦肉几乎不用咀嚼就在口腔中融化在一起,滚入肚内,让人不由自主地还想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盛慕槐吃得停不下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程砚秋程老板要冒着身材走样的风险大吃肘子。
还没吃完,爷爷就给她包好了一个烤鸭卷,放进她碗里。爷爷的手很巧,包的烤鸭卷都秀气,不像王二麻的卷,甜面酱滴得到处都是,葱也一边吃一边漏,看着寒碜。
最后爷爷都看不下去了,主动给王二麻包了鸭肉卷递过去,把王二麻喜得见牙不见眼。
美美的吃了一顿,大家瘫在椅子上休息了半天,最后包括爷爷在内的一行人决定一起去影剧院看电影。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镇上的老剧场被改成了影剧院,虽然还保留唱戏的舞台,但人们更多是去影剧院看电影了。好在现在凤山京剧团在周围乡镇都打响了名气,老剧场每两周仍然邀请他们演出一次。
这两周影剧院放得都是印度电影大篷车,盛慕槐本来是没报什么期望的,毕竟这是部70年代的老片。但没想到这部电影剧情跌宕起伏,穿插了很多印度歌舞,既有热烈的爱情,还有激烈的打斗和凶杀,看得她都热血沸腾起来。
她一回头,旁边的王二麻看得目瞪口呆,周青蓉有些拘谨不好意思的样子,而凌胜楼嘛照例没有什么表情。等到妮莎为了救情敌苏尼塔和爱人莫汉而死的时候,盛慕槐看到爷爷轻轻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爷爷这么入戏啊。盛慕槐心想。
等从电影院出来,天都已经黑了,他们在街边买了些盐水煮花生,一边吃一边往家里走。
爷爷对盛慕槐说“槐槐,你跟着于笑兰学了一年京剧,明天把你会的东西都演给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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