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算晚,盛慕槐, 于笑兰和周青蓉已经在炕头躺下, 于笑兰躺在中间,两个小姑娘躺在两边。
窗外是很大的一片池塘, 青蛙呱呱的叫声传进屋内。
这样的氛围, 就很适合讲点小女生之间的悄悄话。
盛慕槐先起头“笑兰姐, 其实我有件事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
“什么事儿” 于笑兰侧过身。
“侯大哥到底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呸,乱说什么呢。小小年纪就满口朋友对象的, 你才多大。” 于笑兰黑暗中红了脸,又立刻翻了回去。
“不是有句话,人小鬼大嘛。” 盛慕槐说。
“说真的,咱们戏文里都有那么多谈爱情的部分,这是很正常的事。”
于笑兰捏了捏她的手“戏是戏,生活是生活啊。要是人戏不分,那还得了”
说起来,她和侯成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侯成业为了她退出小京班加入凤山, 但那时候两个人都小, 什么话都没明说。现在两人在戏里的配合是越来越默契, 侯成业也会给她打水、买零嘴儿, 可两人的关系好像就止步于此了, 侯成业是越长大就越不敢跟她说话。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笑兰叹了口气说, “有个时候我都觉得, 他可能后悔加入凤山了。”
“要我说, 侯大哥肯定喜欢你。” 盛慕槐说。
“我也觉得。” 周青蓉在一旁弱弱地附和了一句。
“是吗” 于笑兰心里这样想, 嘴上也不自觉问了出来,然后脸都红了。
“女生偶尔也可以主动一点的。” 盛慕槐翻了个身,胳膊肘支撑着身体说“你要给侯大哥一点回应,要让他感受到你对他的好感。要是笑兰姐你对他也跟对我们似的,他当然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窗外趴着的王二麻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朝靠在墙边的凌胜楼打手势。
凌胜楼只好蹲下来,对他做口型“走吧。”
两人只要是下乡演出,晚上都喜欢在乡野里闲逛。刚才他们发现一片大草丛里有许多萤火虫,王二麻就非说三个女孩子肯定会喜欢,要来找她们。
没想到竟然撞见盛慕槐在当爱情导师。
没想到盛慕槐是这样的盛慕槐。凌胜楼有点想笑,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就来指点起别人来。
凌胜楼去拉王二麻,可他又是摇头又是指耳朵,非要继续听下去。
凌胜楼顺着他眼睛一看,周青蓉枕着手臂,小声说“我觉得侯大哥很好的。”
可是于笑兰已经改变了话题“别光说他了,咱们聊聊自己吧。你们以后都想干些什么青蓉,你先说。”
“我啊” 周青蓉翻了个身,脸正好对着窗外,吓得王二麻赶紧蹲下来,只把一双眼睛悄悄露出来。
“我以后就想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不会有人打我骂我。” 周青蓉看着高高的月亮,眸子亮晶晶的。
“槐槐,你呢”
“好好唱京剧,把技艺传承下去,然后和爷爷开开心心地生活。” 盛慕槐说。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想干什么。” 于笑兰想了想,“估计以后我会接过我爹的班吧。要是咱们凤山变得有名了,我们就可以上县城,上省城,然后上首都去演出。说不定全国人民都要看我们的表演呢”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大可能,说“算了,也不用上首都,能去省城演出我就满足了。我还从来没去过大城市呢。”
凌胜楼终于把王二麻给扯走了,两人走在池塘边,王二麻说“没想到笑兰姐也喜欢侯大哥,我们过几天得和槐槐、蓉蓉商量一下,看怎么把他们两撮合成一对。说起来,咱们不就是笑兰姐的红娘了吗”
凌胜楼说“他们两个就差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也就成了。”
“大师兄,你懂得可真不少啊。” 王二麻挤眉弄眼,“你什么时候也跟槐槐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呢”
“别乱说。” 凌胜楼斥道“槐槐就是小妹妹。”
“可是你们两演戏的时候多好啊,秋水不是还偷偷喜欢平儿吗” 王二麻撇了撇嘴说“我觉得你们两个很配的。”
凌胜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戏。”
“还有,你刚刚一直不肯走,怎么,想演我家相公”
王二麻反应了两秒,脸爆红,嘴硬地说“哪里啊,大师兄你心真多。咱们快回去吧,明天还要表演呢。”
第二天,黄老板果然将场面弄得很大。不止是小李屯生产队,方南庄其他几个生产队的村民也都来看热闹了,凳子不够了就席地而坐、蹲着、站着,台下乌泱泱有几千人。
两排靠背椅后面还有二十排圆桌,等到了饭点,黄老板的重要客人和沾亲带故的村民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表演。
因为黄老板是县里的纳税大户,村长、镇长、县长、支部书记,许多干部都到场了。但最引起轰动的还是一辆红旗牌汽车的到来。
为了迎接这辆汽车里的人,黄老板特意搞了个唢呐腰鼓队,在锣鼓喧天中满面笑容地把这位穿着中山装的领导迎接到了主座。
这位领导身材高瘦,先是向寿星老太太祝寿,和排着队等握手的干部握手,又让秘书送贺礼。起初黄老板坚决不肯收,几个来回后才终于收下了。
“邹市长,您能来咱们村就让我们蓬荜生辉了,参加寿宴更是咱们老太太前世修来的福气,怎么还送礼啊” 黄老板赔笑着说。
“本来也是来这附近视察的,听说你搞的节目很好,才顺便看看,倒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邹市长说。
“哪里哪里。” 周围的干部全都摆手。
又寒暄客气了几句,邹市长说“行了,咱们都坐吧。我本人也是京剧爱好者,听说你们今天还请了小孩儿来表演,我很期待啊。”
黄老板说“您是什么专家都见过的,咱们这乡下戏班子,要是演得不好了您也别见怪。”
后台。
在唢呐锣鼓响起的时候盛慕槐他们就已经扮好了。
现在盛慕槐已经学会了给自己上妆,但是她总是让爷爷替她戴上最后一枚首饰。
这次,爷爷替她插那枚偏凤。凤凰嘴里垂下一颗水滴形状的人工红宝石,透过那滴宝石,盛慕槐能看见爷爷半垂的双目。
脑海里是辛老板唱这出戏时的模样,盛慕槐说“爷爷,我一定会努力的。”
盛春将那枚偏凤插好,眼前活脱脱是个娇俏的平儿,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别紧张,你们已经练得很好了。”
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往常虽然也上过许多次台,但哪次也不是她的主角,不需要担责任,自然就轻松。这次却不一样了,她必须发挥的比平时还要好,才能不叫爷爷失望。
侯成业和凌胜楼先上。别说,凌胜楼平时虽然挺严肃的,画上小花脸后就变了,插科打诨、讲笑话样样放得开,见他丢得几个包袱都响了,台下哈哈大笑,盛慕槐松了一口气,该她和周青蓉上场了。
“平儿”
“有。”
“带路。”
“是啦” 说完这一句,小姐和平儿才上场。
盛慕槐的平儿一亮相就得了个碰头彩。她十一二岁的年纪,满头花与亮晶晶的首饰,娇俏的不讲道理。
待看到她还踩着跷的时候,台下的掌声更响了。
盛慕槐在掌声中稳住了心神,毕竟已经在现实和系统中练习过千百次,她只要专注地演下去就可以了。
这一出戏不过一个小时,中途却被叫了无数次好,村民们都看得呆了,这辈子也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呀。怎么一个小丫头也能这么好
黄老板看着邹市长聚精会神的样子,心里高兴极了,决心一会儿还要给凤山京剧团加奖金。
等下了台,盛慕槐心里还在砰砰直跳。她终于明白演员为什么迷恋舞台了,台下如潮水般的叫好声和观众沉醉的表情就是原因。
这出戏演得好,大家都很高兴,正准备卸妆,黄老板的跑腿小李忽然过来,说“先别卸妆,黄老板请刚才打樱桃里的演员和班主过去呐。”
老板有请,大家就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朝圆桌走去。
刚走出后台,盛慕槐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一瞧,那边站着好多本地村民打扮的人,都在等着看演打樱桃的演员呢。看到他们出门,就都朝他们簇拥过来,热情地说东说西。
还是小李说黄老板请他们,赶时间,大家让让,村民们才稍微让出了一条路。
这个过程中,盛慕槐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一把撸了上去,可等她回头时,又找不到这样干的人了。
走到了黄老板面前,他先介绍了旁边那位穿灰色中山装,戴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位大人物的领导。没想到他竟然是省城的市长邹山河。
盛慕槐是听过邹山河的事迹的。他算是红二代,在北京某大院长大,十年的时候父辈被批倒,自己很是受了些苦,发配大西北。
改革开放以后,他的父亲平反了,他也当上了省城的市长,据说很会发展经济,是个头脑灵活的人。
凌胜楼却在看到邹山河以后身体一僵,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头上还扎着一根冲天辫,脸上也画着滑稽的油彩,不会被别人看出自己本来的模样。
于是他淡定地继续站在那里。
邹山河说“你们就是刚才的小演员,演的非常好。我小时候也看过这出打樱桃,你们的演绎不比北平的戏班子差。特别是平儿,小小年纪就能这么出色,还会踩跷,我非常看好。”
“谢谢您夸奖。” 盛慕槐说。
“秋水也好,特别是你学平儿说话那一段,学的真像。这丑可不好演,演的过火了就俗气,可要演的够幽默也不容易,分寸把握需要火候啊。” 邹山河带笑看着凌胜楼。
“您过奖了。” 凌胜楼压低声音说。
“班主,我们省城国庆要搞个传统京剧晚会,正缺有代表性的小演员。我看你们这两个小演员就很有潜力,特别是这个小姑娘的跷功,是一绝。如果能出个节目,我想省城人民都会乐意看到的。” 邹山河说。
于学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的笑开了花。
邹山河转向盛慕槐,问她“你学习京剧多久了”
“不到两年。”
“那你是个天才啊。” 邹山河点头,问她“你会演小上坟吗”
盛慕槐摇了摇头,但是她立刻说“我可以学。” 事实上,小上坟是辛老板的代表剧目,他没出科的时候演这出就火了,而且后来留下了视频,盛慕槐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邹山河说。
“我天天练” 盛慕槐为自己争取“我学戏很快的”
“小姑娘倒很有自信,你呢你也有两个月学会的自信吗” 邹山河问凌胜楼。
凌胜楼毫不犹豫,点头说“我有。”
于学鹏赶紧补充“我们京剧团有个老先生,他教戏特别厉害,什么都会,这出不在话下。”
“行啊,倪骏,你把这件事记一下,告诉晚会导演,给他们留一个名额,说是我推荐的。” 他身旁的秘书立刻记录下来。
“我没记错的话九月十五号是第一次彩排,那时候你们要是没练好,也是会被刷下去的。” 邹市长和蔼地对盛慕槐和凌胜楼说,“我特别喜欢小上坟,多少年没看过了,希望你们不让我失望。”
两个人都重重点头。
盛慕槐回到后台,跟爷爷说了这事儿,爷爷很高兴。他说“小上坟是一出好戏,多少年都没人演了,可见这个邹市长是个懂戏的。”
盛慕槐点头。
演员们都开始卸妆,盛慕槐拿着水盆去打热水的时候,忽然发现角落里蹲着一个女人。
那人是个典型的农妇打扮,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穿着土气的衣服,不过也可以看出来年轻的时候长得应该挺不错。
她一看到盛慕槐,立刻站起来抓住她的手,哭喊着说“小妹啊,我苦命的女儿,你真的没死,我没想到我还能再看到你啊。”
盛慕槐被吓了一跳,她差点以为自己遇上了疯子。这个年代的农村,似乎每个村都有那么几个精神失常的人。
但是她还是很快观察了一遍女人的神态和衣着,并不像是发疯的样子。
那个女人的劲很大,手死死地抠住盛慕槐的手臂,盛慕槐只能挣扎着说“你先松手,别弄坏了戏服”
“要是娘知道你以后会这么有出息,说什么也不会把你给丢了呀。” 女人还在哭诉。
这动静当然很快就引起了剧团人的注意,打水回来的凌胜楼是最先赶过来的人,他把装满了水的水盆哐当放在地上,扯开女人,护在盛慕槐前面说“这里是后台,请你出去。”
“我不出去我是这孩子的亲娘,凭啥要我出去” 那女人喊道。
爷爷这时候也来了,他掀开盛慕槐的衣袖,见她白净的胳膊上已经被掐出了五道红痕,眉头皱起,但在听到女人吼出的话语后,又微微一僵。
盛慕槐本来就对原身的亲生父母没什么好印象,不管当初是什么情况,他们这种把亲生孩子给扔到了荒郊野外的行为都不可接受,如果没有爷爷,她可能早就死了。
更何况刚刚那个女人说的话也让人很无语。
“你别吵了。你说你是我亲妈你有证据吗如果每个人随便说一句话就是真的,那不是普天之下皆我亲妈”
“你的胳膊上有一小块黄豆大小的淡黄色胎记,我都看过的” 女人大声说。
爷爷默然,盛慕槐的手臂上确实有这么块印记。
刚捡回来的时候,盛慕槐才那么小一丁点儿呢,抱着都怕能捏坏了,他检查小女孩身上有没有伤口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块胎记。小女孩全身没有伤痕,就是太瘦了,也太脏了,好像生下来就没人管过她一样。
他当时就想,这个孩子和我一样,都是无依无靠,虽然自己条件也不好,但跟着他受苦总比在野地里冻死饿死强。
这样的母亲,有什么资格出来抢孩子
盛慕槐笑了“全国跟我年龄一样大的人里面,手上有胎记的都得有几百万了吧,谁都是您女儿吗”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女人眼眶涨的通红,里面还有眼泪“我家大妞二妞和你长得一看就是姐妹,谁见了都得说像。”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把你扔了。可是那时候家里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娃,我婆婆说我一定要选一个扔掉。你弟弟还在吃奶,大妞二妞也大了,能干活了,婆婆不准扔,我只能选你” 女人说。
您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盛慕槐都气笑了,她说“当初把女儿丢掉的时候,就该知道这孩子和你再没关系了。怎么,扔的时候很爽快,等孩子长大了又要回来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这个时候,妇女的丈夫也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进到了后台。瞧这速度应该是早就在外面蹲守,等听见里面吵开了才选择进来。
大家看向大妞和二妞,要说像吧,眉眼确实和盛慕槐挺相似的,但是她们两个都又黑又瘦,表情怯生生的,如果现在和盛慕槐一起走在路上,绝没有人会把她们当成一家人。
“快,说点什么啊叫妹妹” 妇女推两个女儿。
大妞二妞被父母揪过来,本来就胆怯,看着穿着鲜艳戏服,戴着满头珠翠的盛慕槐,压根不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都跟我一样,是个没出息的命以后嫁出去,也要让婆家给欺负死” 女人哭诉道。
“别吵了” 盛春忽然开口。
他看着那个仍旧在哭闹的农妇,对周围在看热闹的人双手抱拳说“诸位,看来这是我们盛家和他们的家事了,恳请各位给我们点空间,让我们单独来解决这件事。”
围观的除了凤山京剧团的人,就是同样被黄老板请来表演的艺人。大家都是同行,盛春都开口了,自然会给他这个面子,便都散开,给他们一个私下处理的空间,还帮忙挡住了想看热闹的村民。
“槐槐,你也先去卸妆吧,这事情交给爷爷。”
“不。” 盛慕槐怕爷爷吃亏,坚持要在场,盛春想了想,也就随她去了。
周围都安静下来,盛春就这样看着那个哭闹的妇女,一言不发,直到她止住了眼泪,有些胆怯地看向盛春。
“你来找她做什么” 盛春沉着脸问。他虽然没有发怒,但那种沉着的气势却让妇女不自觉地有些瑟缩。
“我我就想找回我自己的女儿。” 她说。
“多少年从没找过,现在开始要找了” 盛春问。他捡到盛慕槐以后,还在方南庄附近住了很久,从来就没有人来找过孩子。
妇女不说话了,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那个男人开口“当初把她扔了是我们不好,你帮我们把孩子养大也确实费了心。”
“谁是帮你们养大的” 盛慕槐插嘴。
盛春按住她的手“槐槐,先听他说完。” 盛慕槐立刻噤声了。
“我们也知道,我们没脸把孩子要回来了。但毕竟这孩子是我们生的,我们给了她血,给了她肉,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你想要什么” 盛春直截了当地问。
男人眼睛亮了亮“我们家里确实困难,我看小妹现在混得这么出息了,连黄大觉都请她来表演,怎么也要支援支援家里。不多,就让我家里人吃饱就行。”
“说完了” 盛春问。
男人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给你钱” 盛春的眼睛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明亮,里面全是闪烁的怒火,“这孩子不到三岁你们就把她给扔了,你们这是在间接杀人,知道么如果没有人把她捡回家,她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这么多年了,你们良心有没有一点不安”
“我把她捡到,养大,她就是我盛家人。她是我的孩子,你们谁都休想打扰她的人生。”
我的天啊,爷爷好帅盛慕槐的眼睛变成了看到辛韵春表演时的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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