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灰色的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庙里请的工人拿着一把长扫帚将院子里的积雪扫在一边。
凤山京剧团作为演出人员,成了神岳庙重修后的第一批游客。
孩子们和小青年最喜欢刺激, 所以直奔那个仿造了十八层地狱的“阴司”而去。
凌胜楼和侯成业打头, 于笑兰盛慕槐跟在后面,王二麻断后。
其实王二麻才是这几个人里面最胆小的那个,可他偏偏要逞英雄,不肯走在中间。
得了,也随他吧。反正这只不过是一些雕塑, 又不是有声光电还有工作人员扮鬼的鬼屋,盛慕槐是一点也不虚的。
大殿被隔成几个窄小的空间, 里面阴冷幽暗, 连窗户也没有, 每隔四五米点了一盏蜡烛, 火光在雕塑紫青、雪白的脸上摇晃。
从牛头马面以及无常间穿过, 就看到了不同地狱里受苦的众生。有在油锅里炸的, 有被万把刀钉在地上的, 有身首异处血喷了满地的
王二麻摸了摸胳膊, 觉得身后有点凉。
在一个拐角处, 盛慕槐突然说“二麻子, 你好好走路, 别揪我衣角啊。”
谁知道王二麻的声音却在她右后方响起,颤颤巍巍地“我没揪你呀。”
他这样一说, 感觉到左肩膀有些凉意, 抬起头一看, 一个倒挂的吊死鬼垂在他脑袋上,冰凉的粉红色舌头微微拍打他的脸颊。
“啊啊啊啊啊” 王二麻顿时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原地窜出去好几米远,又差点和一个肠子流出来的鬼撞上,哭喊着继续朝前跑。
他的叫声引起了连锁反应,几个人一边叫一边往前冲,大殿里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盛慕槐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那人将她搂住,说“怕什么怕,都是假的。”
是凌胜楼,他的手臂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心跳也平稳安宁,站在那里不动,盛慕槐的心也逐渐安稳下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划破了,敢情刚才确实不是王二麻揪她,是一个钉子勾住了她的衣服。
凌胜楼将她放开,低笑一声问“阎惜娇,你不是鬼吗,还怕鬼”
盛慕槐看着两边鬼影幢幢,说“这可是阴司,专门折磨的就是我们这种小鬼,我能不怕吗别说了,他们都跑没影了,咱们也快走吧。”
凌胜楼伸手“怕就牵着你出去。”
盛慕槐犹豫着没把手放上去,只是拉住他衣角说“走吧。” 凌胜楼也不勉强,拖着个小拖油瓶很快就走到了殿门口。
一出门,盛慕槐赶紧把手放下,就见于笑兰脸还红扑扑的,和侯成业隔得很远,王二麻站在中间说“你们可算出来了,再不出来我都要叫人了。咱们快去正殿给神仙上一柱香吧,我现在心脏还直跳呢。”
凌胜楼说“二麻子,你以后不要一惊一乍,会吓到别人。”
王二麻撇撇嘴,反正也吓不到你,至于吗,那么护着槐槐。
他们来到了正殿。
王二麻在那念念有词,盛慕槐也给东岳大帝上了一炷香,心里默念“希望明天演出顺利,所有人都会对活捉三郎这出戏留下深刻的印象。”
神岳庙前门外有个低洼,那里搭起了一个三米高的简陋戏台,厚厚的雪全积压在塑料棚上。
不远处的斜坡上坐满了人,冷风阻止不了人们看戏的热情。
马上就轮到活捉三郎上场了。
两个主角在这出戏里都是俊扮,凌胜楼穿一身绿团花褶子,坐在镜前勾脸,白色的色块把五官模糊了,他逐渐变成了张文远。
镜子里,披着白纱,头戴花鬓,身穿黑衣白裙的阎惜娇飘过。
凌胜楼放下笔,盛慕槐停下练习的脚步,歪了歪头“师兄,你脸上勾歪了。”
“哪里” 凌胜楼看镜子。
“我帮你。” 盛慕槐靠近凌胜楼,拿起笔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勾勒,凌胜楼觉得鼻子发痒,心上也仿佛有一片羽毛划过。
他抬头,阎惜娇的鬓花擦过他的额角。
“别动。” 盛慕槐按住他的肩膀,很快又松开手,退开一步说“好了。”
凌胜楼轻咳一声,回过头说“今天风很大,你在台上要当心。”
“嗯,这天也是冻得够呛。”盛慕槐点头。今天的温度是零下,可他们表演必须穿着单薄的戏衣,这样在台上吹三十分钟之后肯定冻成腊肉。好在爷爷什么都想在前头,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姜汤,等下台之后就能直接喝了。
热闹的锣鼓过后,活捉三郎开演了。
盛慕槐随着一阵阴风出场,她魂步飘荡,晃晃悠悠,有时还转一个圈,就像是风中飘摇的落叶,在下场门前她一个软鹞子翻身,缥缈如魂,台下传来了惊叹。
再次上场,她站在舞台中间唱“阎惜娇魂离体阴风一阵,又听得远寺内钟声鸣鸣。”
一块雪从塑料顶棚上砸落下来,在台上溅开,但她浑然没有看雪一眼,舞毕,将薄纱轻轻遮住前身,双臂抱在身前半蹲唱道“在荒郊惨凄凄难把身隐。”
然后轻如鬼魅地跑起圆场“缥缈缈穿林过雀鸟不惊。”
“奴乃阎惜娇鬼魂是也,只因宋江失落招文袋,被奴拾起。我逼他急写休书,是他一时情急,手持裁纸短刀,将奴刺死。 ” 盛慕槐站定念道。
辛派的念白媚到了骨子里,即使是一大段词,即使其中满含凄凉幽怨之情,也不由让人骨头酥麻,呆滞地望着这飘荡的鬼魂。
这是一种难言的美。
等到阎惜娇决定去找张文远,重新迈起魂步下了场,人们才回过神来。
台下一个小孩哭着说“妈妈,这个姐姐没有脚,她真的是鬼” 可他的哭声被如雷的掌声淹没了。
天又下起雪来,雪花一片一片地覆盖在已经积满了软白的塑料棚上,有工人将三张桌子叠在了舞台一侧。
盛春叹了一口气,槐槐那孩子果然没有听他的劝。只希望这大雪和大风不会让他们两的演出有什么意外。
两人重新上台,明明在台下已经冻得打哆嗦,可是一上了台,还是戏中的张文远和阎惜娇。
两人演得好极了,张文远没有认出阎惜娇的声音,把她当成了别的女子,阎惜娇被激怒,决定索命。
她念道“三郎啊,我把你这忘恩负义的冤家啊。” “冤家”两字,每字一扑,张文远虽然躲开了她的绸带,却被她摘下了帽子,露出甩发。
他逃到桌子边背过脸去,再转回头,方才还粉面敷白的脸抹上了灰粉,显出灰败来。
阎惜娇一手扶着桌子,脚从裙下微微翘起,如泣如诉地唱起张三郎的薄幸。终于,她下了狠手,舞着绸带绕桌子追张三郎,他则一边绕桌逃走一边甩发,最终一个抢背摔在地上。
这时候阎惜娇已经控制住张三郎了,披在肩膀上的纱巾在空中舞成两朵花,张三郎躬身头下垂,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随着阎惜娇的动作而动作,两人同手同脚、一前一后,配合默契至极。
台下的人哪里看过这样的戏,有人嘴巴张大了就忘记合上,过了一会才猛然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是时候了。
盛慕槐和凌胜楼心里清楚,他们需要爬上三层桌子,从上面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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