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年半里, 在爷爷的教导下,盛慕槐学会了战宛城,坐楼杀惜,阴阳河,马思远, 杀子报,采花赶府,红梅阁, 春香闹学,一匹布,打杠子, 小放牛, 铁弓缘等三十几出有独特辛派风韵的剧目,又按照爷爷的风格学习了贵妃醉酒, 霸王别姬,昭君出塞等其他派别的戏。
由于凤山京剧团能挂出的剧目是越来越多, 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现在临近几个县只要说到戏班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凤山。
盛慕槐、凌胜楼甚至在学校里也成了名人,每天都有人在窗户外看他们两个,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两个的外貌长得好, 还坐在一起, 看上去就极其养眼, 与这平淡小镇格格不入。
天气炎热, 蝉鸣一声赶着一声,盛慕槐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她的头发又乌黑又浓密,即使扎起来也有一大把,为了不让头发黏在脖子上,她趴下来的时候总让头发顺着手臂垂落下去,但这次没太注意,有一缕头发越过三八线摊在了凌胜楼的课桌上。
凌胜楼没什么反应,把飘落在手背的发丝稍微拂开,继续看手里的书。
是午休时间,可盛慕槐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头在手臂上换了几次方向,终于还是从桌上爬起来,像一只猫一样伸懒腰,一截雪白纤细的腰从衣服下露出来。
这半年她长高了许多,衣服都变得有点小了。
刺目的白让凌胜楼的眼睛暗了暗,他替她把衣角扯下来,又遮住班里其他男同学的目光“是个大姑娘了,注意点。”
盛慕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是很在意的嗯了一声。
凌胜楼这两年窜得才快,身高都已经接近一米八了。好在她也不矮,演戏的时候还能踩跷,不然他们配戏都不搭了。
“盛慕槐,有人找你” 坐在靠窗的同学忽然喊她。
她抬眼一看,是隔壁班的学习委员,一个叫李军昊的小个子男生站在窗边。他长得倒挺清秀白俊,考试成绩总是盛慕槐第一他第二。
自己都不认识他,他怎么来班上找了
盛慕槐带着疑惑走出教室,李军昊把她引到了走廊尽头没人能看到的角落里。
“有什么事吗李同学” 盛慕槐先开口。
李军昊一张白净的脸绷的紧紧的,耳朵通红。他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盛慕槐。
“这是什么” 盛慕槐有种不好的预感,并不想收这封信。
“盛慕槐同学,我喜欢你。请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女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和蚊子叫也差不多。
盛慕槐顿时也尴尬起来。
她稍微退后一步,说“我现在没有考虑”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来夺过那封信,三下两下撕成了碎片。
盛慕槐惊讶地转身,竟然是凌胜楼,黑着脸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在干什么她还不满十四岁。”
凌胜楼凌厉的眼睛盯住李军昊,他比李军昊高足足一个头,气势逼人,李军昊吓得缩了一下,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我没有恶意,就是想想和她交个朋友。”
“她不要和你交朋友。我告诉你,别对我师妹动什么歪心思。” 凌胜楼拍拍李军昊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脸旁说。
警告完,拉着盛慕槐就走。
他走得很快,盛慕槐跟在他后面说“你干嘛把别人的信给撕了,给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啊。我本来就要拒绝他的”
“你还小呢,他现在就乱动这样的心思,龌龊。” 凌胜楼说。他把那封信的碎片团成一团,远距离投进了垃圾桶。
他绷紧下巴,不由自主想到刚才教室里的那截柔软的白,又立刻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都甩开。槐槐还是个孩子,谁都不该有任何想法。
盛慕槐哭笑不得。
凌胜楼又说“你马上要去首都了,那边多的是那种人小鬼大、油嘴滑舌的胡同串子,自己多长点心,别被他们给骗了。”
盛慕槐想,你不也就比我大两三岁。再说,姐姐我真实年龄可不是十三四,怎么可能被首都的小男生骗。
不过凌胜楼真得变了很多。他以前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现在竟然还会主动叮嘱他,变得像个会关心弟弟妹妹的好哥哥了。
“大师兄,你如果真那么操心,就该跟我一起去首都才对。” 两人回到座位,盛慕槐说。
凌胜楼笑笑“我离不开凤山。而且” 他见同学都离得很远,才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不想回去。”
“大师兄,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盛慕槐趴在桌子上看他,很深的轮廓,挺直的鼻子,手边一本翻出了毛边的旧三国。
其实凌胜楼的京腔挺明显的,但他们是唱戏的,平常丑角念白也是京白,还真不能百分百确定他的老家。
她也知道这问题必然涉及凌胜楼的过去,他不愿意说她也就从来没多问。但今天他说了“回去”。回哪里去当然是回家里去。
“曾经是,可后来那里就没我的亲人了。” 凌胜楼说。
他原本是打算永远不把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盛慕槐软软地趴在桌子上问他,那些不愿开口的往事也就自己说出来了。
气氛有些低沉,盛慕槐于是转了个话题“这两天我们还要在剧场演铁弓缘呢,这可能是我走之前最后的正式演出了。还是在咱们槐下镇,挺有纪念价值的。”
“是啊,我还要演你妈。” 凌胜楼笑了。丑角也有彩旦丑,一般要演那种比较好笑逗趣的老太婆,他已经不止一次办过盛慕槐的妈和媒婆了。
“咱们都合作了多少场戏了,你瞧瞧,演过母女,夫妻,仇人,朋友,兄妹以后和别人搭戏,肯定没有和你那么默契了。” 盛慕槐感慨。
他们的许多戏都是爷爷一手教出来的,到了京城,还有人能配合她演好那么多辛派戏吗她又有机会把这些辛派戏在首都的舞台重演吗
盛慕槐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一切都是未知数。
回到凤山,盛慕槐先进屋去放东西了,凌胜楼就站在院子里等她,两人一会儿要一起去镇上的老剧场。
院子里的电视机开着,里面正在放新闻联播。
女主播用充满感情地声音朗诵“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杰出的爱国思想家、教育家凌风同志的骨灰,于今日迁入了八宝山革命公墓。他的亲属凌彦伟同志主持了悼念会,到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
凌风两个字一出,凌胜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
等看到那个人出来,他才牙关紧咬,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孩童时那些恐怖的记忆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哭着喊着又那么无力,他亲手送走了两位至亲。
可那个人,那个背叛了他们的人竟然还有脸出现在电视上,还有脸以儿子的姿态,把已经入土为安的老人再从地里掘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回到了京城,而老人家又是什么时候恢复了荣誉。
原来有些恨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样早已过去。
“大师兄,我好了,咱们走吧” 盛慕槐轻快地声音让他恢复了理智,放松下来,新闻联播早已经开始播放下一条新闻了。
凌胜楼回过头说“走吧。”
他跟盛慕槐一起走进黑暗的土路里,剧团其他人已经在老剧场等他们了,那里应该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盛慕槐没有去要李韵笙的推荐信,因为首都戏校从今年起实行了新学制,分别为七年学制和三年学制。
七年学制针对的是不超过11岁的孩童,他们不必有基础,考入戏校后可以一路升上去,最后拿到中专毕业证书。而三年学制针对的则是初中毕业,有一定戏曲基础的考生。这些考生通过文化课和艺考之后,会被收入中专部。
这个年代中专就跟后来考重点大学一样难考,所以竞争也十分激烈。
盛慕槐报考的就是中专。她的文化课成绩早就出来了,没有问题,还缺的就是艺考了。
艺考的统一时间是6月20日,在首都戏校举行。
盛慕槐本来想自己买张车票去首都就行,可是爷爷不放心,非要送她一起去。
爷爷送孙女,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可盛慕槐是知道爷爷的真实身份的,他是辛韵春辛老板啊。
首都,北平,曾经是他学戏和荣誉加身的地方,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雨飘摇,谁又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触景伤情呢
盛慕槐不愿意让爷爷难过,一点点也不愿意。
“爷爷,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首都吗我一个人真的没关系,青蓉说可以去车站接我。”
“瞎说,我孙女要到那么远的地方考学,我能不跟着你一起去吗” 爷爷拍拍盛慕槐的脑瓜说,“你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怕去北京是不是”
“也不是” 爷爷怎么会看出来的盛慕槐下意识就想否认。
盛春却笑笑,说“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把我那点儿玩意都学会,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现在你把我的剧也学的七七八八了,该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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