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没二话, 把柳青青送到体育馆, 出门找到了爷爷。
“怎么样, 菜好吃吗” 盛春问。
“味道很好, 我都吃撑了。” 盛慕槐说。
爷爷笑了, 师兄从小饭量就大, 在科班里总是吃不饱, 一天到晚嚷嚷着肚子饿。现在自己当上戏校校长,可算是能把伙食条件改善一下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去谈论李韵笙。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盛慕槐提议去潘家园逛逛,她一直都对这地方八十年代的模样很感兴趣。
爷爷没有异议,两人坐公交来到潘家园,到处都是摆地摊的小贩。
上至青铜爵、唐三彩、钧窑花瓶,下至康熙通宝、毛主席头像, 这里应有尽有。盛慕槐也并不想买什么, 就和爷爷在一个个地摊前走过, 什么都看看。
终于,爷爷在一个摆满了各种玉器、珠串的摊子前停下, 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古玩中看住了一个小巧的白玛瑙鼻烟壶。
那支鼻烟壶只有半个手掌大,上面雕刻了一个穿着戏妆的美人。
“您喜欢这个鼻烟壶吧那您可真是太有眼光了。这鼻烟壶是崇祯年间的宝物,上面雕得这个是大美人杨贵妃。您瞅瞅, 这雕工多精美呀, 原来可是王爷才能用上的物件呢” 小贩把鼻烟壶举起来让盛春看。
盛慕槐蹲在盛春的旁边仔细观察, 这玛瑙倒是挺光泽好看的, 只是上面的戏妆美人雕刻得就不那么精致了可以看出雕刻的人很努力的想雕出细节, 但是刀工还是呆板迟钝了些,美人的眼睛都成了菱形,看上去有点儿傻乎乎的。
见盛慕槐和盛春瞧的认真,那小贩伸出一根指头“您二位要是喜欢,一口价,这个数。”
“一百” 盛慕槐问。
“什么一百啊,一千” 小贩讪讪地笑。虽然这爷孙二人穿得不像是有钱人,但是干他们这一行的,眼力是最重要的。
这个老爷子面对满大街古董神色平静,既不像来捡漏的人那样眼睛里闪着精光,又不像是乡下人进城透着胆怯,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儿。
他的小孙女虽然对一些玩意儿好奇,但好奇地坦坦荡荡,一丝怯生生的感觉也没有。
所以这两人的裤兜里应该是能扒拉出点钱来的。
听到老板说一千,盛慕槐差点没笑出来“老板,您把我们当水鱼宰啊。你看,这是京剧的行头。” 盛慕槐指着戏妆美人说。
“是呀,京剧那可是我们的国粹啊” 老板回答。
“乾隆年间四大徽班陆续进京,一直到了道光年间京剧才形成,这鼻烟壶最早也是清末的东西。再说了,您自己看看上面这个美人的雕工,凤冠上珠子大小都不一样,穗子也直愣愣的,跟简笔画似的,别说一千元了,五十都嫌多。” 盛慕槐说。
“去去去,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小贩见盛慕槐不好糊弄,转向盛春。这位大爷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这鼻烟壶,就差没把眼睛长上面了,他这儿才是突破口。
小贩故意把握着鼻烟壶的手收起来,说“大爷,您一看就是跟这物件有缘的,咱们也是尊老爱幼的人,您要真喜欢,我可以打个折”
谁知道他手收起来后,盛春就收回了目光,对盛慕槐说“这小玩意儿确实是民国年间的物件,还是小孩雕的,不值钱。槐槐咱们走吧。” 说罢扶着膝盖站起来。
“好。” 盛慕槐答应一声,连忙去搀爷爷。
那小贩见两人真的要走,说“哎别介呀,您都看了那么久了怎么就走了这样,我打个跳楼价,一折,一百元怎么样”
两人没反应,还要走,小贩一拍大腿“五十,最少五十了我是看您二位有缘啊。”
“别走啊,三十总成了吧” 见盛慕槐和盛春已经走出去十米,小贩拿着鼻烟壶追了上来。
盛慕槐感觉到爷爷脚步的迟滞,她用眼角瞟爷爷,只一眼就知道爷爷很想要这个鼻烟壶。
那就再狠压个价,盛慕槐停下说“五块钱,不能再多了。”
“你这孩子再开玩笑呢。” 小贩见两人好歹是停下了,说“就这料子也不止这个价啊,老爷子,您再给添个十块。我这真是跳楼价了,要不是今天一天没开张,哪里能这么便宜卖了呢”
盛春还想走,盛慕槐拉住他说“爷爷,您等等我。”
她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掏出一张大团结,走到小贩面前“就这么多了,您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另找主顾,说不定还能卖出一千元。”
这是她这两年在凤山唱戏攒得零用钱,爷爷原本替她收着,在她来首都前全还给了她。
“槐槐,你这是干什么这钱你要留着以后用的”爷爷赶上来,把她的手按住。
“嘿,这个爷爷您也别忒封建了,孩子有钱就让她自己决定买什么呗。” 小贩一把从盛慕槐手里抽出那十元,把鼻烟壶往她怀里一塞,麻溜地跑回了自己的摊位,坐下后还朝他们喊“本摊商品一经出售,是概不退回呐”
盛慕槐将白玛瑙小壶放在阳光下,瓶身半透明,美人身上折射出异样而炫丽的光。
“多好看呀。” 盛慕槐把鼻烟壶递给爷爷。
“爷爷,过两个月就是您生日了,我肯定回不去,这就当我送您的生日礼物吧。”
盛春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接过那个鼻烟壶,将它收在手心。
但是他立刻从口袋里取出十元塞给盛慕槐“你一个小孩儿,还给我送什么礼只要你好好学戏,好好长大,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盛慕槐开始时不肯收,但爷爷说什么也要把十块钱给她,她一贯不会拒绝爷爷,最后也只好从了。
第二天一早,盛春和盛慕槐打包好行李,退了房,扛着大包小包到首都戏校去看成绩。
果然,盛慕槐和柳青青都被录取了,两人甚至还被分到了一间宿舍。
“爷爷,您是到外面等我还是怎么样” 盛慕槐问。
今天爷爷特意带了一顶帽子,帽檐一压能遮住上半张脸。他说“你那么多行李,自己怎么搬到宿舍我和你一起去,还能帮你收拾收拾。”
盛慕槐一想,到宿舍不经过教学楼,应该遇不上爷爷认识的人,也就点点头。
宿舍楼在首都戏校的老区,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建筑,有些还是当时的教学楼改建的,条件不是很好。
盛慕槐领着爷爷找到了自己的宿舍,一打开门,柳青青已经在里面了。
“槐槐,你来啦。” 柳青青惊喜地说。
“你怎么这次自己找到路了” 盛慕槐笑着问。
“我跟着大家一起走过来的。” 柳青青笑着摸摸乱糟糟的头发“不然肯定又瞎转悠好久。”
她很有礼貌地和盛春打了招呼,又上前去接盛慕槐的行李,三人一起很快就把床给铺好了。
他们坐在床沿聊了几句天后,盛慕槐说“我和爷爷要去看原来戏班的朋友,她前两年考上了首都戏校,不过是青衣组的。”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串门吧,还能多认识点同学。” 柳青青说。
行呀,盛慕槐于是拉着柳青青一起去找周青蓉了。因为首都戏校规定,凡是住宿的学生每两周只能出校门一天,而昨天又有那么多事,两人直到现在都没能见上面。
按照周青蓉说的宿舍号找到了她的寝室,两边离得不算远。
盛慕槐轻轻叩门,一个穿着掐腰素色碎花裙的高个子女生把门打开了。
“你们找谁” 她打量了三人一眼,看到盛春脸上那条疤的时候退后了一步,然后朝屋里喊“周青蓉,你老家的亲戚来找你了”
周青蓉蹬蹬瞪的跑到门口,小心翼翼地看了那个高个子女生一眼“俞雁,她们可以进来吗”
“不行。”俞雁面无表情地说。
“哦,那我出去。” 周青蓉立刻回答。她等俞雁侧身让开路,才从宿舍里走出来,这时候俞雁一只手伸出来,递过来一个热水瓶“回来的时候把热水打上。”
“哦,好的。”周青蓉刚接过瓶子,宿舍的门就被关了。
盛慕槐皱起眉,这什么人啊,也太没礼貌了吧
周青蓉看出来盛慕槐的不开心,小心地说“槐槐,她是高我们一年级的学姐。人是傲了一点,但有时候也挺大方,经常给宿舍里的同学分吃的用的。” 虽然是像赏狗一样赏给她。
周青蓉垂下眼睛,又揽住盛慕槐的肩膀“槐槐,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们。”
盛慕槐抱住她说“你比上次回凤山的时候长高了很多呀。”
周青蓉比她稍大,已经满十五岁,可能是到首都后营养跟上了,她身高蹿到了一米六三,是亭亭的少女模样了。
周青蓉说“爷爷,我陪你们在学校里逛逛吧,您好不容易来一趟首都,我也没能陪你们出去转转。”
“不用逛了,我腿正好有点不舒服。” 盛春指着不远处的花坛沿子说“咱们就在那坐坐说会话,一会儿我就去火车站了。”
几个人于是坐着聊了会天。
临走前盛春说“戏校里的同学相处久了就跟兄弟姐妹一样,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以后要相互帮助和照拂,共同进步。”
三个人都应了。
就在这时,宿舍大院的入口忽然走进了一群人,为首的就是李韵笙,旁边还有一位身穿杏黄色旗袍和米白色皮鞋的女性。
“这是李韵笙校长和范玉薇校长” 周青蓉激动地脸色都发红了,“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他们都会带老师来宿舍慰问,两位校长都可亲切了。”
范玉薇年纪和盛春差不多,也是民国时最有名的坤旦之一。她前后拜过王瑶卿,梅兰芳和荀慧生为师,风头强劲的时候被称为沪上第一女旦。
盛春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地站起来,弯腰拿起自己的行李。他们来的时候大包小包,走的时候却只有一个灰色的布包。
槐槐送的鼻烟壶已经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布包的最深处。
“爷爷,我们送送您吧。” 柳青青说,她觉得盛慕槐的爷爷太和蔼可亲了,而且对戏校学生的心理也很了解,刚刚随便和他聊了会天,就受益良多。
“不用了,你和青蓉都别动,槐槐送我去火车站就可以。” 盛春说。
周青蓉有些犹豫地看着那堆人。她们宿舍的门已经打开了,俞雁带着另外两个宿友出来,和范、李二位校长相谈甚欢。她向来是她们青衣组拔尖的学生,又是花旦老师俞敏的堂妹,别人都说,如果范玉薇以后还想收个弟子,那一定会收她。
抿了抿唇,她说“爷爷您路上小心,回去以后替我向班主、梅姨她们问好。”
盛春点头,他看向院门,想出门就一定要从人群边经过。好在师哥和范玉薇都在和学生说话,并不会注意到他。
于是盛春将帽子往下压了压,带着盛慕槐往外走去。
李韵笙勉励着新生,一个身影进入余光。他随意的一瞥,是个老爷子,戴着乡下老头常戴的深蓝色帽子,穿一身布褂和黑底布鞋,应该是哪个来送孩子的家长。
本想同家长也说几句话,但那人一直低着头,而同学们又很热情地问东问西。他便没做声。
两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擦肩而过。
盛慕槐想到那句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眼圈莫名发涨。
从公交车上下来,还要走一小段路才到火车站广场。
盛慕槐不想那么快和爷爷说再见,可是这么点距离,走得再慢也很快就到了。
爷爷进站前不放心,又把身上带的钱全部给了她,说“在首都多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别亏待自己。放假出去也请请同学们,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过一个多月是你的生日,这次你回不了家啦,给自己买个蛋糕吃。”
盛慕槐接过爷爷给她的钱,整整齐齐一沓,有零有整,被一张白纸细心地包起来。
盛慕槐抿了抿嘴,还没说话,爷爷就说“不准哭鼻子。”
盛慕槐突然伸出手拥抱了爷爷,一边嘟囔“我才不哭呢,放寒假的时候就能回家了,有什么好哭的。” 其实在背后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爷爷挥挥手,拎着他那个灰色的小布包消失在人群中。盛慕槐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爷爷的身影,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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