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凌胜楼的声音“谁”
“大师兄,我来给你送早餐了” 盛慕槐答。
“进来吧。” 听见凌胜楼的回答,她端着粥碗进去了, 皮蛋瘦肉粥的鲜香味飘满了小房间。
凌胜楼把伤腿平放在床上, 另一只长腿虚虚搭在地上,双手枕在头下, 似乎刚才在发呆。
他看见盛慕槐进来, 便坐了起来。
“别动。” 盛慕槐把碗放到桌上想去扶他, 他已经坐起来, 勉强笑笑说“我只是伤了一条腿, 又不是瘫痪了。”
呸呸呸,盛慕槐心想,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她把粥碗端过去“尝尝吧, 我亲手熬的。”
“你没练早功吗” 凌胜楼看了一眼那碗粥, 熬得这么好起码得一个小时。
“准备材料很快的,等下锅开始熬就不用一直看着了。” 盛慕槐说。实际上为了看好火候,她每隔十分钟就检查一次粥锅,今天确实没怎么练好功。
凌胜楼用粗瓷勺子舀了一口放入口中,已经熬得软烂的大米与瘦肉和皮蛋的味道融合, 香气扑鼻,浓香软糯。他好像从来都没喝过这样好喝的粥。
“好吃吗” 盛慕槐期待地问。
“很好吃。” 凌胜楼回答, 他把碗端到嘴边喝了好几口, 很快半碗粥就下肚了。
盛慕槐笑眯眯地说“不够还有, 我等下再给你盛。”
“不用了, 我跟你一起去外面,每天呆在床上筋骨都懒了。” 凌胜楼说。
盛慕槐看着他被蒸汽遮掩的平静眉目,知道凌胜楼心里一定不如表面淡然。
功夫这回事儿,都是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父知道,十日不练所有人都知道了。凌胜楼卧床三个月,会回多少功,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练回来,实在让人不忍去想。
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现在却全都要搁置,心里怎么能不着急。
“别皱眉。” 凌胜楼看着盛慕槐,放下碗岔开话题,“这段时间我不能和你一起练功,你的贵妃醉酒练得怎么样”
“以前都学过了,上台没问题的。” 盛慕槐连忙调整面部表情,笑着说。
“那唱一段给我听吧。” 凌胜楼说。
“” 盛慕槐好像是第一次听凌胜楼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挺想听的。” 凌胜楼平静地说,看着他的样子,盛慕槐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再说了,大师兄想看她提前预演,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那就唱贵妃出场那段” 盛慕槐问。
凌胜楼倚在床上点头,看上去有点虚弱,让盛慕槐越发为他不好受了。
她回过身,看桌上正好有一张废纸,就走过去把它折成一把折扇的样子拿在手上。
然后她回转过来,对着凌胜楼一笑,将折扇慢慢打开。这一笑已经在人物里,端是那个艳压群芳,深受君恩,宠冠六宫的杨贵妃。
她将折扇举起,一边舞动折扇,一边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
她学的是辛老板结合了辛派和梅派独创的贵妃醉酒,里面加入了许多梅派没有的身段和动作,她将一把扇子柔媚地旋转,脚步婀娜,人面如牡丹在扇下熠熠生辉。
贵妃的美和媚不仅在唱腔上,还在眼神与腰肢上显现了。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唱着这一句的盛慕槐,真得宛如月宫中的神仙妃子。
折扇横在脸侧,她眼睛看着他,一边退后,一边将手指朝前一点,凌胜楼只觉心在那一指中猛然震动了一下。
盛慕槐退到了桌边,把废纸叠成的折扇放到桌子上,站直了身体。她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笑问“怎么样”
“美艳绝伦。” 凌胜楼说完,用没受伤的那只脚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他说得很认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让盛慕槐觉得脸有些发烫。
还来不及不好意思,忽然看到凌胜楼站了起来,她赶紧上前“师兄,你小心点,我扶你吧。”
凌胜楼本来想拒绝,但又没说话,任盛慕槐把他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轻轻靠着她跳出了房门。
盛慕槐在他手臂下努力地想支撑住他,明明身体那么单薄,却像一只扇动着翅膀不肯服输的蝴蝶。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凌胜楼觉得自己的胸膛里也有蝴蝶在扇动翅膀,它们轻轻拨动着本就不安急促的心跳,要把什么压抑的东西放飞出来。
那一刻,他忽然不满足于就这样若即若离的靠近,他只想回身抱住盛慕槐,用一种大得能把她揉进身体的力气。
凌胜楼闭上了眼睛,他没必要把自己的压抑和绝望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去。
“师兄你坐好啊,我去给你再端一碗来。” 盛慕槐没有发现凌胜楼的情绪变化,到了院子的小圆桌旁,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让凌胜楼能扶着她坐好,然后轻快地朝厨房跑去。
凌胜楼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地捏紧拳头。
很快就到向老剧院告别的那一天。
老剧院不大,用的是亮的刺眼的白炽灯。
当灯光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一排排斑驳掉漆的木椅子,椅背上满是各个年代留下的铅笔涂抹痕迹。
这是老剧院最后一次上演老戏,又是三个戏班合作的封箱戏,所以票一早就卖了个精光。有些没买到票的,靠着和卖票员套近乎也能溜进来,就站在两侧走廊和最后排的走廊上听蹭戏。
凌胜楼早早就拄着拐杖来了,他坐在了第一排正中。虽然不能亲自演出,也该亲自和老剧场道一声再见。
在锣鼓声中看着台上的戏,他第一次这么心不在焉。
他的舞台在一点点缩小,而槐槐的舞台却在一点点阔大。
他不是不想到外面去闯,只是他有自己的责任要背。而且首都还有那个人,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脸,自他记事时起,这个人就已经和母亲与爷爷划清界限,自愿上山下乡去了。因为他临走前的揭发,爷爷和母亲遭受了无情地羞辱、折磨,母亲1970年上吊自杀,爷爷为了他苟延残喘,终于在1976年,胜利的前夜闭上了眼睛。
那年他才八岁。他烧掉了爷爷仍然保留的“父亲”的所有照片,把父母结婚照上那个男人的头给挖出来,离开了那间全是痛苦和屈辱回忆的屋子。
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十年。
凤山给了他温暖,改变了他的偏执和阴暗,也让他变得懦弱。如果凤山不在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是个魂魄无依的野鬼。
如果他的腿好不了了,如果他一无所有了,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去首都,把一把刀刺入那个男人的腹中,亲手为爷爷和母亲报仇阴暗的想法像野草一样,被消灭后又一次次滋生。
其实他昨天没有告诉槐槐,他只有日夜排练,才能让自己没力气去想太多别的。他不能让生活再次脱轨。
贵妃醉酒的音乐将他拉出了幻境。他抬头,槐槐脚上踩着跷,穿着贵妃的凤冠与蟒袍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出来,她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柔媚的眼神抓住了台下观众的眼睛。贵妃不是对着他们在笑,但那笑却印入了每个人的心底。
还是同样的唱段,但金色的牡丹折扇和雪白的水袖更增添了贵妃的三分华贵。槐槐演戏从不让人出戏,即使是小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现在她长大了,风情愈显,愈发像一颗光耀舞台的明珠,夺目的令人移不开目光。
凌胜楼不自觉放松了许多,仰起头,目光单纯地追随着盛慕槐的身影。
封箱戏演得很成功,凌胜楼撑着拐杖来到后台,和演员们一起从后门走出了老剧院。
工作人员锁上了后门,大家站在外面,无言地看着这栋爬满了爬山虎枯藤的红砖房。
“再见,老剧场。” 盛慕槐说。
“再见,老剧场” 王二麻跟着大吼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都一起朝老剧场喊了起来。
“再见,老剧场”
“再见,老剧场”
唱戏的本来就嗓门大,这三个戏班子一起喊,那效果更是震天动地,旁边居民楼里伸出一个老太太的头,大声骂道“大半夜地吼什么吼,要把你老娘从棺材板里吼出来啊”
大家这才住了嘴。在极致的喧闹过后就是极致的安静,三个戏班子的人默然地站了一会儿,各自离开了。
另一个戏班子里忽然有个女孩子哭了,她哽咽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凄凉。
走得远了,于学鹏才叹了一口气“那个戏班的班主跟我说,他们可能也要解散了。”
大家光顾着看脚下的青石板,一时没人说话。
原来是政策,现在是市场,为什么一切那么难呢
在一片静默中王二麻忽然说“我的肚子好饿啊,馄饨铺是不是还开着班主,咱们封箱戏那么成功,您是不是该请我们吃一碗馄饨”
于学鹏愣了愣,今天大家确实是辛苦了,每个人都上过不止一次台,他挥挥手“走,咱们吃宵夜去,庆祝这一年咱们凤山的顺利演出”
凤山的气氛这才活跃起来,大家凑在馄饨铺里,每人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馄饨,腹内些微的寒意被温暖的食物给驱散了。
于学鹏举起手中的饮料“来,我们祝凤山越办越好”
大家纷纷碰杯,都祝凤山越来越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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