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又看他们排练了两天,凌胜楼和盛慕槐告别了。

    他不许盛慕槐出来送他, 两人一个在栏杆内, 一个在栏杆外。

    隔着栏杆, 凌胜楼说“找到亲戚以后可能很难出来, 你去香港那天就不来送你了。”

    “没事,和亲戚解开心结才是最要紧的,反正下次放假咱们还能在凤山见。” 盛慕槐两手扒着栏杆, 像个囚犯似的巴巴看着外面。

    凌胜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隔着栏杆摸摸她的头。

    沉默了几秒,终究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再见。”

    再见, 我的专属搭档。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盛慕槐似有所感,倚着栏杆朝他喊“师兄,咱们下个假期再一起演挡马啊”

    凌胜楼身形一僵, 没有回头,只是朝她挥了挥手“好好和小池排练吧。”

    赴港演出虽然是由港方公司邀请, 也需要经过文化部的批准,层层审核,大家伙都是带着传播京剧文化的任务前去的。

    香港艺美公司很大方, 给池世秋组起来的整个班子报销来回路费, 所有的演员从首都搭飞机到广州, 再乘广九铁路经罗湖桥入港。

    除了盛慕槐和池世秋, 戏班里没人搭过飞机, 一个两个都兴奋不已。池世秋带了一部德国进口相机,十分没有架子的替全团人拍照。反正除了他,也没人摆弄的来那架看上去就很复杂的相机。

    盛慕槐坐在舷窗旁边,看着停机坪上方蔚蓝的天空发呆,池世秋喊一声“慕槐”,她回过头,池世秋正好按下了快门。

    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带着笑坐在了盛慕槐的身边,问道“要起飞了,你紧张吗”

    “还好” 盛慕槐是真的不紧张,毕竟上辈子也坐过很多次飞机了。

    池世秋递给她两片口香糖“等下起飞和降落的时候耳朵可能会不舒服,你嚼着口香糖能缓解一些。如果很不舒服就再告诉我。”

    盛慕槐接过口香糖笑说“谢谢。”

    池世秋说“不用客气。”又把口香糖往后排传去。

    没过多久,起飞了。巨大的轰鸣声中,沉重的飞机往上爬升,渐渐地没入云层,大家纷纷往窗外看,有人不自觉地站起来,还有小孩子在惊呼。

    盛慕槐也在看。机身颠簸里,她想起了初中时候读的那些穿越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总是在飞机失事以后穿越到古代,然后又因为跳崖、闪电或者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穿回来。

    她可不想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爷爷还在凤山等他呢。

    池世秋见盛慕槐回过头,怕她紧张,问道“除了演出,你到香港以后最想做什么”

    “喝早茶,吃鱼蛋面,吃菠萝油,还要给爷爷买好看的衣服和保健品。” 盛慕槐数着指头说。

    这个年代内地和香港的收入差距巨大,连她这种新人演出一场都能得150港币,大约相当于人民币45元,比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都高了。游龙戏凤演出三场就是450港币,够给爷爷买两件质量、款式都好的衣服了。

    辛老板爱漂亮,爷爷虽然不说,肯定也还是喜欢漂亮的衣服。

    “我陪你去吃去买,我堂姑久居香港,知道些购物的好地方。” 池世秋看盛慕槐眼睛里亮晶晶的样子,不自觉也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主角吗,可比我要忙。” 盛慕槐笑道。

    “再忙陪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话可说的有些暧昧了,虽然以池世秋的口吻十分自然,盛慕槐却没答话。

    说实话,自从那天和大师兄告别后,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莫名发慌。不知道他亲戚住在首都哪里因为这点莫名的心慌,她的整个旅途都有些心神不宁。

    池世秋看盛慕槐的模样像是累了,就没再打扰她。

    飞机到达广州,然后转火车,到了夜幕降临时,他们才终于过了关,脚踏在了香港的土地上。

    艺美公司派了两辆车来接他们,面包车沿着整齐的柏油马路飞驰,驶过了红磡海底隧道,带他们来到了香港本岛。

    维多利亚港就在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海岸边排开,灯火照得岸边与海面一片辉煌。

    大家纷纷感慨于香港的繁华,一个年轻的龙套演员眼睛都看得直了,说“这简直是人间天堂吧。”

    开车的香港司机一边嚼口香糖,一边不屑地用粤语念了句“没见过世面的捞仔,死北佬。”

    大家都不知道他说什么,从小看tvb剧长大的盛慕槐却听懂了这句话。她正好坐在司机的后面,为了不让同行的演员尴尬,她靠上前面的座椅,用普通话低声说“请你放尊重点。”

    那个司机压根不怕,嚼着口香糖说“听唔明听不懂。”

    盛慕槐换成字正腔圆的英语“ease s sayg offensive ords ”

    司机以不变应万变“听唔明你讲乜。”

    “那你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嘛。” 盛慕槐用不屑地语气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坐了回来。

    “槐槐,你跟他说什么” 旁边的池世秋问。

    “叫他放尊重些。” 盛慕槐小声解释了一番。

    池世秋好看的眉头皱起来“别跟他多费口舌,下车就告诉艺美的负责人,让他们去处理。”

    “我也是这么个打算。” 盛慕槐点头。

    车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前停下,这酒店虽然不算豪华,但对住惯了招待所的演员们来说也足以让他们眼前一亮。

    艺美的负责人跟在另一辆车上,见池世秋下车便走上来说“池少,您和李老师、鲍老师住半岛酒店,您请上这辆车。”

    他当年也是从大陆来到香港的,对池家家世非常了解,也是池江虹的戏迷,所以讲话非常客气。

    李、鲍二位老师是经常和池世秋父亲搭戏的老艺人,名声也不小,这次池世秋父亲为了捧他,特意请了两位一同出山辅佐。

    池世秋指着一旁的盛慕槐说“盛小姐是我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也是范玉薇老师的高徒,理应和我们享受一样的待遇。”

    “这位小姐是范玉薇老师的高足吗,真是前途无量。” 负责人看着盛慕槐眼睛一亮,连连道歉“怠慢了怠慢了,盛小姐别介意,和我们一起去半岛酒店吧。”

    盛慕槐却不去“就按安排好的来吧。两位老师是前辈,世秋哥你是主演,住好些是应该的。我只给你配一出戏,没必要特意调换了。”

    见盛慕槐不愿意,池世秋也不勉强,对她笑笑说“半岛酒店的早茶和下午茶很好喝,我明早派司机来接你。”

    周围的演员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可嫉妒的,第一盛慕槐的演技有口皆碑,第二她又是范玉薇唯一的徒弟,第三她为人谦虚和善又大方,团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刚才在车里感慨的龙套演员悄悄对盛慕槐说“槐槐,要打包点回来给我们尝尝。”

    盛慕槐在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

    这时候盛慕槐他们的司机已经下来了,正在车旁边抽烟,盛慕槐跟负责人说“您最好能跟我们车上的司机聊聊,刚才他用侮辱性的词汇称呼我们,北佬,捞仔什么的。我们这车都是年轻人也还罢了,但下次要是老艺术家来了却被他这样羞辱,我们心里都会过不去。”

    池世秋说“是的,司机也能代表贵公司的态度,我们很尊重贵公司,希望也能得到你们相应的尊重。”

    负责人连忙说“那当然。您不知道,他们那些人都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眼界窄小,我替您教训他一顿,您二位别动气。” 说完走过去把司机教训了一顿。司机一开始还不服,后来不知道负责人说了什么,他才不做声了。

    负责人把他领过来,说“跟池先生和盛小姐道歉。”

    司机老老实实地低头,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池先生盛小姐,对不起。”

    盛慕槐说“你应该给车上的所有人道歉。”

    负责人“盛小姐说得对,应该的,应该的。”

    司机纵然再不情愿,但形式比人强,还是又低头对所有人道了一遍歉。

    盛慕槐也没不依不饶,不再理睬司机,转头笑着向负责人道谢,倒让负责人心里挺开心的。

    池世秋和李、鲍两位老师跟着负责人坐车走了,剩下的演员一起走进酒店,各自领了门牌。

    虽然盛慕槐被安排在这间小酒店里,但毕竟算是半个主演,还是得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香港的客房面积非常小,盛慕槐却不在乎,她把自己丢在洁白柔软的床上,扭头看窗外,真是个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要是能和凤山的人一起来看就好了。她一定会带着爷爷,薛老爷子,大师兄和二麻子一起吃遍大街小巷,然后一起到竹棚搭的戏院听帝女花。

    应该把这件事记在小本子上,盛慕槐弹起来,去行李里找日记本。

    第一天没有盛慕槐的戏,她早上和池世秋一起喝了早茶,打包了食物给同来的其他演员吃,下午和几个年轻女演员一起逛了会街,四点去新光戏院观剧,可以说过得挺悠闲。

    不知道是池江虹直系传人的名头太大,还是大家听惯了粤剧也乐意图个新鲜,第一天的上座率能有九成,口碑似乎也不错。

    第二天头场就是游龙戏凤,盛慕槐很早就和池世秋一起在后台准备了。

    她踩上跷簪上花,身穿李凤姐粉色的短袄和裤子,身上围着黑色绣花的饭单,下垂同色四喜带,是个既俏丽又活泼的酒大姐模样。

    她用粉仔细把双手染白,才从木盒子里把那只红宝石戒指拿出来。

    硕大莹润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却把戒指转过去,专心地凝视背面的那个“辛”字。看了一会儿,她转过戒指,把它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大幕拉开,好戏开唱。

    二楼包厢,一个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穿一身唐装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下给他端上一杯香茗,他品一口,目不转睛地遥望舞台。

    池江虹的孙子真不错,虽然没把他爷爷的技艺全学到身上,也倒有了那么些味道,如果继续钻研,再过五年十年,也能成一代名家。

    正德帝拿起桌上的木马一拍,唤一声“酒保”

    李凤姐娇俏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来了”

    这声音太好听了,能令人产生万种联想,让人迫不及待看看这酒保到底是个何等样的小女子。

    观众们被吊起来的胃口很快就被满足,李凤姐两手举着托盘,踩着跷轻快地上来了。

    只见她肤如凝脂,目如秋水,嫣红的唇微微带笑,既天真又美丽。她在台前站定,一只脚轻轻搭在身后,用手抚了抚鬓,唱道“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

    嗓音也甜美动听,仿佛有水光在其中流淌。

    唐装老者的身体不自觉前倾了少许。

    这个小花旦竟然踩了跷,而且脚下了得。他怎么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大陆竟然还有人保留着这样精妙的技巧不过会踩跷也不算太稀奇,台湾照样有年轻旦角仍旧踩跷,只是她的身段和动作,怎么看怎么熟悉。

    怎么看怎么有当年辛韵春的风情。

    可是又不大一样,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唱腔和神态融合了荀派和范玉薇的一些特征,更偏闺门旦一些,中和了辛韵春那种独一无二、令人心痒的勾人风姿。

    “这个唱李凤姐的是谁” 老者问手下。

    他的手下看了一眼演出单,毕恭毕敬地说“是首都戏校的学生盛慕槐。”

    “盛慕槐。” 老者喃喃地念这个名字,并没有听过。不过这也不稀奇,与大陆的联系断了三十余年,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年轻学生。

    “告诉经理,下了戏请她到包厢里,我想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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