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世秋立在门外, 每隔十秒就不自觉地看一眼门。
他一贯冷静自持, 可这一刻心却乱了, 恨不能走进门板听一听里面在说什么, 可受到的教育却让他只能直直地站立在小门两米外。
终于, 门开了,盛慕槐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池世秋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提起的心放下, 立刻迎上前去。助理说“小池先生,邱爷说就不送二位了, 请二位好走吧。”
“谢谢邱爷。” 池世秋隔着门道。
他和盛慕槐一起下楼,能感觉到她的心事重重,两人间虽然只隔了一臂的距离, 可他却始终未能走入盛慕槐的内心。
她只有在跟那位大师兄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完全放松的,在讲到凤山的时候才会露出天真的笑容, 而自己始终与她隔了一层。
池世秋的疏朗的眉目微微黯淡。
走到一楼, 他问“邱爷说了什么,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说来话长,” 盛慕槐问,“半岛酒店房间里有能打通内地的电话吧”
“有。”
“那我跟你回去谈, 恐怕得借你房间里的电话用一用。”
“好,没问题。” 池世秋温柔地说。他隐约感到盛慕槐的期待又忐忑的心情,却体贴地没有追问。两人卸了妆后, 立刻坐车回到了半岛酒店。
半岛酒店是香港最豪华的酒店之一, 呈“品”字形排列的巴洛克式建筑气势恢宏, 门前的停车坪里摆放着近十辆属于酒店的劳斯莱斯轿车,酒店的侍童不断迎接着新到来的客人,为他们搬运着行李。
盛慕槐已经来这里吃过一次早茶,没再感叹,两人穿过高大罗马柱支撑起来的广阔大堂,直接搭乘电梯来到了池世秋的房间。
池世秋无端有些脸热,可看盛慕槐一脸严肃的模样,也就尽力收敛自己的遐思。
他的房间比盛慕槐的豪华宽敞多了,地毯上摆放着两只小沙发和一张独立的写字台,落地窗外能直接看到蔚蓝的维多利亚港。
池世秋说“你先坐,我给你冲一杯红茶。”
“世秋哥不用忙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听了这话,池世秋才在盛慕槐对面坐下,静静等待她开口。
盛慕槐把邱博洮提的让她挂在池世秋团里连演一个月辛派戏的邀请告诉了池世秋。
“世秋哥,我个人是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辛派戏太美了,又太少人会演了。我学了这么多年,总想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它的美丽,也让它不要消失在舞台之上。我知道这次你才是主角,我并不是要抢你的戏”
“慕槐,你在说什么” 池世秋笑了,“咱们演戏又不为了争风头。” 再说把风头让给你,让你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我心甘情愿。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么一句。
他思考片刻后继续说“咱们这次行程是受艺美公司邀请,并非公派演出,所以自由度还是有的。但毕竟邱博洮的身份特殊,咱们还是要和鲍、李二位老师商议,也要询问薇姨的意见。”
盛慕槐赞同。
鲍、李二位就住在池世秋的隔壁,他们听盛慕槐竟然得了邱博洮的青眼,倒都很惊讶,谁不知道邱博洮既是内行,又十分挑剔呢。
他们说,这次来不过是替池老板辅佐池世秋,池少若没意见,他们也没意见。只是香港是英国人的殖民地,这次演出也是经过文化部的审批的,如果盛慕槐要加演,恐怕还得报备。
于是两人又打电话给范玉薇。
范玉薇也没有太多的门派之见,只是说“这件事我要先和李校长商议,再向相关领导上报,你先不要答应,也不要和邱博洮做过多接触,和小池安心演戏,等我的消息。”
盛慕槐答应了,心里却不免企盼起来。
手上沉甸甸的戒指是一份美丽的礼物,更是她向爷爷许下的承诺,她要将辛派艺术发扬光大。
接下来的两场游龙戏凤吸引了更多的观众,在第三场的时候她征求了池世秋的意见,大胆地用辛派风格演绎了一遍李凤姐。
这为李凤姐平地里又添三分风情和一分娇嗔,可那一点小女孩的天真也并没有消失。这样的变化让来反复观看的观众大呼过瘾,一些懂行的戏迷甚至不敢相信地说,这个年轻女孩似乎演得是辛派啊。
让盛慕槐没想到的是,邱博洮竟然又一次来捧场,正好看见了她的辛派演绎。
如果说前一次看只是有些惊喜,这次却勾起了他过去的万千回忆和戏瘾。看着舞台上翩跹的李凤姐,就像看到了曾经那个名动沪上的辛韵春。只可惜盛慕槐毕竟是个小女子,无法百分之百的复制辛韵春的风采。
他特意嘱咐不准池世秋跟着,让助手把盛慕槐又一次请到了包厢,看着她饶有兴致地问“盛小姐考虑了那么多天,有答复了吗”
盛慕槐说“不好意思邱爷,这些天一直没得到领导的回复,我自己也不能做主。”
邱博洮手一挥“你现在就跟我回公馆演一出,我也得先验货再决定你行不行呐。何不成我白等那么多天,你又演不出辛派的感觉,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盛慕槐说“这不符合我们的纪律。”
“什么狗屁纪律,这是你私人的时间,还有什么纪律难道说盛小姐是看不起我,不愿意赏脸了” 邱博洮想起原来辛韵春对他就是表面恭敬实则不冷不热的态度,语气就带上了威胁。
两个保镖抱着臂看盛慕槐,她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邱博洮见她点头,高兴起来,领着盛慕槐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自己的私家车。池世秋赶上来询问,被邱博洮的保镖三言两语打发了。
邱博洮一遂心愿,情绪就高涨起来,又变得和颜悦色。
“别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演的好了,还给你包个两千港币的大红包当见面礼,怎么样” 他手撑着拐杖说。
盛慕槐很勉强地笑了,心里却百味杂陈,有害怕也有愤怒。
害怕邱博洮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愤怒邱博洮对她人生自由的侵害,他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平等的人,而是一个供他取乐的玩意儿。
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又接受过现代思想教育的人,盛慕槐从来都将京剧演员与艺术家画上等号,认为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职业。可是对邱博洮这类出身旧社会且掌握着权力的人来说,他们都不过是戏子,是供“上层阶级”消遣的伶人。
这样的认知让盛慕槐心里很不舒服。可她又太需要这个舞台,她要争取和把握住这个演出的机会,再不舒服也只能曲意逢迎。这让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几乎要鄙视自己。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里,车沿盘山公路往上,一座中西合璧的白石大宅出现在面前。
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的宅子是光有钱都买不到的。
司机替盛慕槐打开了门,邱博洮说“盛小姐,当年你师父也曾经来过此宅,在这里面的戏台上为我演出,今天你们师徒两也算是隔着时空相聚了。”
盛慕槐微微一怔。
“当然,我说的是辛韵春不是范玉薇。”
仆人打开了大门,恭敬地朝他低头,他领着盛慕槐进去,一边说“我还保留着他当年的戏服和头面,多少年来从未让旁人染指。今天你来,倒是能让它们重见天日了。”
正说着,一个穿橘红色貂毛大衣,三十出头的美艳少妇迎了出来,在看到盛慕槐的那一刻脸稍微一僵,但很快又露出微笑。
她应该是正受宠的爱妾,去扶住邱博洮,用一种天真中带着好奇的语气问“老爷,这位小姐是谁啊”
她的语气和眼前有些诡异的场景都仿佛让盛慕槐回到了民国。
“这是盛小姐,来为我们唱戏。” 邱博洮答。
“唱戏” 这个不知道是邱博洮第几号情妇的女人露出了一点儿惊讶的表情“京戏吗好无聊,我不想听”
邱博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识相的闭嘴了。
“你啊空有一张脸蛋,浅薄无知。” 邱博洮摇了摇头,不再理她,带着盛慕槐来到一个中式花园。
花园里草木丰茂,山石林立,竹叶潇潇。在花园的尽头耸立着一个高高的戏台,雕梁画栋分外精美。
邱博洮指着戏台说“当年你师父在这里演过战宛城和红梅阁,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忘记他在那两出戏里的模样。”
他闭着眼睛似乎回味了片刻,又说“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他当年的戏服,你今天就演一段魂戏给我过过瘾吧。”
盛慕槐跟着他穿过回廊,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门上有一把极大的黄铜锁,仆人将锁打开,邱博洮带着盛慕槐进入了房间。
这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罩子,里面有被悬挂在檀木架子上的精良戏装,也有珍贵的点翠头面、各式首饰、镶嵌了宝石的宝剑、做工精良的靠旗等等。简直就像一个戏曲博物馆。
邱博洮介绍,这都是他几十年来从各地陆续收集来的京剧名家的物件,有重要的堂会戏也会借给演员穿戴,但他从未把辛韵春的东西出借过。
“他们不懂辛派,就不配穿韵春的衣服。” 邱博洮的话有脑残粉那味儿了。
他一一介绍自己收集的辛韵春的东西“这是辛韵春在上海演小上坟时戴过的头面,那场戏可在上海引起了轰动。这是他给我父亲演堂会时用的折扇,那是贵妃醉酒”
他带盛慕槐走到最正中那件白色的戏服前“这就是他在这座公馆里演红梅阁时穿得衣服。”
盛慕槐认真看,这件戏服由雪白柔顺的名贵面料制成,衣摆和进口白纱上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十年来颜色也未发黄,似乎还闪烁着昨日的光辉。
她想象着辛老板穿着这件戏服在舞台上的模样,竟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
邱博洮吩咐仆人“把这个玻璃橱打开,给我把这件衣服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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