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那件柔软而名贵的戏服被从玻璃罩里取了出来。

    没有玻璃的阻挡, 戏服的美更直接地呈现在面前。

    它由上袄下裙以及一件白纱制成的半透明披风组成。珍珠润泽的光和洁白的裙摆从女仆的双臂上流淌下来, 呈现着岁月也无法带走的优雅。

    辛老板的一套头面也被取出,放在托盘上, 由另一个仆欧端着。

    “阿雯你带盛小姐去化妆室上妆穿衣。半小时后我就要看戏。” 邱博洮吩咐。

    捧着那套戏服的女仆应了一声, 对盛慕槐说“盛小姐,请跟我来。”

    一个女仆捧着戏服走在她前面, 一个女仆捧着头面跟在她后面,两人脚步极轻, 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夕阳斜挂在海面上,余晖将树影扭曲, 胡乱涂在昏黄的白墙上。

    高大的戏台在不远处,十几盏灯笼挂在戏台前面, 红色的穗子随风飘荡, 而她等下就要在台上扮演一个女鬼。

    盛慕槐不禁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异而荒诞的梦, 又或者她穿越回几十年前, 成为了旧时光里的辛韵春。

    这样想想,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脚下走过的路爷爷都曾经走过, 她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爷爷的脚步之上, 这种感觉让她心安。

    化妆室很现代,白炽灯极亮, 把花园里诡异的氛围驱散了。捧头面的女仆离开了,只留下阿雯帮忙。

    一个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化妆师负责给盛慕槐化妆, 他盯着盛慕槐的脸看得仔细, 然后微微点头, 让她坐下。

    底彩,底红,定妆粉。老化妆师的手细腻而柔软,一层一层的拍打,她的脸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模样。

    “麦永修老师是香港最著名的粤剧化妆师,几十年来替不知多少名角化过妆。” 阿雯把衣服挂起,见化妆师已经在勒头,便将辛老板的头面放在麦永修触手可及的地方。

    麦永修拿起那些银光闪闪的首饰,一件件插在盛慕槐的假发里,先是泡子,再是泡条,然后是镶嵌了蓝宝石的水钻蝴蝶。盛慕槐觉得头上沉甸甸的,那些曾经属于辛老板的头面仿佛赋予了她另外一个灵魂。

    “起来吧,换衣服。” 麦永修言简意赅。阿雯将辛韵春当年穿的戏服从墙上取下,十分仔细地替她穿好,蹲下把衣摆和白纱摆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可这一穿竟发现了问题,辛老板很高,即使盛慕槐踩了跷这衣服也长了一截,白纱披风委坠于地。

    麦永修皱起眉头“衣服拖地了可不行,会摔倒的。”

    阿雯也发愁起来“是啊,这是老爷最爱护的一套衣服,如果破损了,我们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因为害怕把衣服弄破,她也不敢用别针去别。

    盛慕槐将理了理垂在胸口的鬼发,说“没事,我不会摔倒的。”

    阿雯不信“盛小姐,你是不知道老爷发脾气的样子,吓,太可怕了。”

    “相信我,我比他更不希望这套衣服受损。” 盛慕槐冲阿雯柔和的笑笑,又说“穿这件衣服也是邱爷的心愿,我们不能违背。”

    “也是啊” 阿雯愁眉苦脸地反复叮嘱“盛小姐你在台上一定要仔细,要小心。”

    “我会的。” 盛慕槐认认真真地说。

    仆人把八仙桌搬到了花园内,摆上晚宴,邱博洮和他的情妇风四姨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戏台挂着的灯笼早已点燃,两侧还有做成八角宫灯式样的电灯,这让小舞台灯火通明。被邱博洮召来的乐队早等在台侧,准备为这位早年的地下皇帝献上一台精彩的演出。

    “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有人躬着身子在邱博洮耳边说。

    “那就开始吧。” 邱博洮饮一口茶说。

    风四姨百无聊赖地拈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想打呵欠却不敢露出疲倦的表情。又是一个困到死的晚上,早知要陪老头看戏,还不如应了白太太的邀去搓麻将了。

    盛慕槐已经站在上场门内,手指轻轻捏住那轻薄细腻的纱,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不是在虚拟的系统中,她是真真切切地穿上了辛老板年轻时的一身行头,站在他表演过的舞台前。辛老板在视频里的一颦一笑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仿佛她伸出手,指尖就能触摸到那个在时光深处的美人。

    乐声响起,她倏然睁开眼睛,那已是一双含着悲戚,坚定,与未了余情的眸子。

    在乐声中,她唱一句西皮导板“三魂渺渺出了窍”

    是辛派的味道。

    邱博洮苍老却保养得很好的手一顿,他握住手中的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仍旧空无一人的舞台。

    风四姨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索“老头不会被这个小女孩给迷住吧,不应该啊,他一向喜欢成熟美艳的少妇,对这种一看就没发育完全的少女从来没有兴趣。”

    这样想着,一双美目也望向舞台,想好好观察一下这可能的“情敌”。

    在“急急风“的锣鼓声中,李慧娘架起一阵阴风走上了舞台。她头与肩膀直挺挺地不动,脚步却飘飘荡荡,白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摇,真如一个无脚的鬼魂一样。

    风四姨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搓了搓手臂。

    红梅阁里李慧娘的步法和活捉三郎里的阎惜娇相似,但是手上却拿着一把“阴阳宝扇”,这把扇子是她向阎君求得的法宝,能够救她的心上人裴郎。

    她舞着宝扇,那扇面一面暗红一面深绿,红的那一面洒了碎金,舞动间就像是有火焰在她的掌间与周身跳跃一般。

    她飘然而起,翩然而落,白色的披风如一片风中纸屑,让她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一样。

    凄凉却娇美的歌声从那个女鬼口中传来“老贼做事心太狠,害我夫妻为何情阴阳宝扇奴带定,能使人鬼会巫云。”

    她在花梆子的乐声中由右至左行来,一边“耍肩膀”,这个动作和她脸上的表情让她在凄美中带上了撩人的风情,令人不由心中狠狠一动。

    就连风四姨都忘记要研究情敌的事情,只沉浸在她的表演中了。

    她现在才知道,什么电影,电视剧,竟然都没有这种她以为过时老土的戏曲吸引人的目光。台上这个女鬼美得令她心惊。

    邱博洮望着场上的佳人,慢慢地,舞台上的李慧娘和辛韵春舞蹈的身影重合了。他有着颀长的身材与纤细的腰肢,有着比女人还妩媚三分的风情。只要有他在,保管台下每个男人都移不开目光。

    这样天生的美旦,他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个。也因此,除却巫山不是云。

    直等这白纱飘飘的女鬼下场良久,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快,把盛小姐快请过来。” 他对身边的仆人说。

    盛慕槐很快就被带到了花园里。她还穿着辛韵春的戏服,不卑不亢地站在两人身前,似乎在等邱博洮先发言。

    邱博洮说“你跟我去给范玉薇挂电话,你必须在香港演出。”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站起来,去拉盛慕槐的手腕子,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风四姨都为盛慕槐捏一把汗,没想到邱博洮竟没有在意,只是说“你跟上我。”

    盛慕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便没有费力去抵抗。

    他拄着拐杖走得很快,盛慕槐踩着跷跟在他后面,回廊上响起了木头与地面敲碰的急切声音。

    邱博洮带盛慕槐来到了西洋装潢的挑高客厅内,大理石壁炉里染着温暖的火焰,电话放在一只西洋玻璃彩桌上。

    他拿起话筒先拨了大陆和首都的前缀,然后看着盛慕槐,她说“邱爷,可以让我自己跟师父讲吗”

    邱博洮看着她,慢慢地咧开嘴笑了“不愧是他的徒弟,有意思。”

    他将听筒递给盛慕槐,她拨通了范玉薇的电话。

    “喂” 范玉薇的声音在听筒那头传来。

    “是我,师父,我在邱爷的家里。”

    范玉薇大惊“你怎么会在他家里,是不是他强迫你的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邱博洮的恶名在过去和现在都十分响亮。

    “我给邱老板演了一折红梅阁,他很迫切想知道我能否在香港演出。”

    范玉薇一时没答话。邱博洮不耐烦等待,直接把话筒从盛慕槐手上抢了过去,按了免提。

    “范老板,好久不见。” 他说。

    范玉薇换了一种热络的语气,说“邱爷,您老人家身体还好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多亏您照顾了,她是小辈,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请您海涵。”

    “你不用旁敲侧击,我对这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没兴趣。” 邱博洮瞥了盛慕槐一眼,笑了。盛慕槐却觉得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大陆那边的人到底怎么说的我是给你面子才等了那么久,你该知道,我要是想要她在香港唱,你们批不批准都避不过。”

    范玉薇沉默一秒后说“她本来就是以私人身份被艺美公司邀请的,只要是艺美这个正规公司出头组织,就不会有问题。”

    “没问题,艺美也有我的份。” 邱博洮笑了。

    “邱爷,您让这孩子留在香港,总要和她家人说一声。她没有别的亲人,就一个爷爷还在等着她回家。” 范玉薇说。她心里怕邱博洮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把盛慕槐给留下,才特意这样讲。

    邱家这一支系虽然一直经营地下势力,罔顾法律,但却对传统的忠孝节义观念很在意,盛慕槐的身世会给她上一层保险栓。

    邱博洮挂了电话,对盛慕槐说“恭喜你,要在香港扬名了。” 说罢点点听筒“你打给你爷爷,跟他说一声。”

    盛慕槐背上的冷汗唰就下来了,以邱博洮的种种表现,她有理由相信他很大可能可以听出爷爷的声音。

    可她不能拒绝,会显得更可疑,于是露出一个微笑问“邱爷,可以让我单独和爷爷说吗。他一直住在乡下,怕生。”

    “当然。” 邱博洮也并没有兴趣听盛慕槐跟乡下老头的对话,给了她空间,让仆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沙发上喝起来。

    盛慕槐拿起听筒,指尖在键盘上轻触,很快就拨通了家那边的公用电话。转了一道后,没等多久,爷爷的声音响起了。

    “槐槐这么晚了怎么打电话给我。” 爷爷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又全是担忧。

    “也没什么事” 盛慕槐顿了顿说,“我要在香港再待上一个月,艺美公司请我演出辛派戏呢。”

    白色的披风垂在她的手侧,她不着声色的看了一眼没有再注意她的邱博洮,放下了一点心。其实她也很想告诉爷爷这个好消息的。

    “一个月辛派戏” 爷爷却全然没有喜悦,他沉思几秒问“你现在在哪里,用谁的电话在给我通话”

    盛慕槐心里一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爷爷也太敏锐了。

    “告诉我,不准撒谎。” 盛春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在邱宅。” 盛慕槐低声说。

    “邱宅,邱博洮” 爷爷的声音陡然变大。

    “嗯。” 盛慕槐莫名感到了一些心虚,解释说“我没做别的,就演了红梅阁的一折,真的。”

    “把电话给他。” 爷爷说。

    “您说什么” 盛慕槐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叫邱博洮听电话”

    盛慕槐没办法,只能捂着听筒对一旁喝酒的邱博洮说“邱爷,我爷爷想同您说几句话。”

    “你爷爷” 邱博洮开始还有些不想敷衍,但想想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她爷爷或许放心不下,难得今天心情不错,跟老头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他拄着拐杖过来,接起了电话。

    没听几句,他面色陡然一变。面具一般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他的眼睛里先是迸发出耀目而充满热切的光,松弛的皮肤也提了起来。

    他看上去很矛盾,既像喜不自胜,又有几分咬牙切齿。这表情不像是个年逾古稀的人该做出来的,倒更像是个青年小伙子。

    电话那头爷爷一直在说话。渐渐地,邱博洮那过于年轻的表情逐渐凝固消散,嘴角耷拉下来,眼神满是沉痛,手掌紧紧握住听筒。

    这前后变化,就就像是一息之间返老还童,然后又变得更加年迈苍老一般。

    “怎么会” 他喃喃地说。

    爷爷说了什么盛慕槐的心情也随着邱博洮的表情变动,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七拐八弯,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我不会的你放心” 邱博洮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忽然把听筒塞给盛慕槐。

    “爷爷” 这回轮到盛慕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槐槐,好好演出,离邱博洮远一点。”  爷爷一边咳嗽一边说。

    “爷爷您怎么了” 盛慕槐关切地问。

    “还不是老毛病,原来也这样。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只要你好好的,爷爷就好好的。” 盛春说。

    挂断了电话,邱博洮已经找回了一贯的威严模样。他转头对仆人说“把今晚的红包给盛小姐拿过来。” 然后对盛慕槐说“你唱一个月,我给你包银两万港币。”

    两万港币相当于人民币6600元,这等于她唱一个月就变成半个万元户了。可是这钱她拿着不会安心,盛慕槐抿唇说“邱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不想要两万港币,作为报酬,可不可以把辛老板的这套戏服给我”

    她太想为爷爷带回这套年轻时的服装了,爷爷失去了太多,她只想能为他找回来一点是一点。可她说完,自己心里也摸不着底。很显然邱博洮也十分看重这套戏服。

    邱博洮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你倒挺精明,这衣服在我这可比两万值钱多了。”

    看盛慕槐微收的下颌和闪着光的眼睛,他又觉得这女孩子很难得,韵春最后能找到这样的孩子,也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他于是转变了语气“但是我可以给你。也算是完璧归赵了吧。”

    说完这句,他像是累了似的,将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

    最终盛慕槐为了组织的纪律和自尊心,坚持没有收下红包,邱博洮也没强迫她,反而是派自己的车把盛慕槐送下了山,送到了半岛酒店。

    她说“师傅,您是不是送错了,我的酒店不是这家。”

    “没错。邱爷已经给你重新开了一间套房了。他让我告诉你,安心住,你已经变成主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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