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不过十一月初, 晚上的温度就降到了接近零摄氏度。

    盛春却很高兴。

    他穿着盛慕槐送他的羊绒衫和夹克,去菜市场买了一小瓶白酒,一大盒卤猪耳、卤鸡爪、卤牛肉, 和一只大肥鸡。因为不会杀鸡,还是让摊主帮忙处理的。

    布鞋下是一地鸡毛,鸡被割头放血的时候, 他不忍地别开了眼睛。

    拎着买好的菜,他决定步行到于学鹏家里。

    走着走着感觉喘不赢气, 他靠着灯柱歇了会儿, 继续走。

    天确实一点点变冷了,大衣裹在身上, 哈出的气都是白色。他观察着来往人群, 街上所有人的脸前都有这样一团白气, 好像每张脸都被白色覆盖了, 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歇息了两次, 他走到了于学鹏的家里。

    李雪梅热情地来迎接他,接过他手上的袋子打开一看,责怪道“盛老师您怎么回事,都说了让您别买东西别买东西,您怎么不听呢”

    她把盛春让到沙发上,塞给他一杯热茶。

    盛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今天是槐槐在电视上露脸的日子, 我心里高兴, 就想买点东西。”

    “现在厨房里的食物可要堆成山了, 别人要看到还以为我们提前进入小康了呢” 李雪梅一边说一边系围裙“直播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而且有十名参赛选手,槐槐出场且要等着,您先坐坐吧。” 说完她去厨房忙活了。

    薛山挪到盛春旁边,跟他说“老盛前两天你怎么没来呢,生组的比赛都比完了。我看老生组有两个还可以的选手,丑角和武生组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咱们胜楼。唉,也不知道胜楼现在在干什么”

    薛山认为凌胜楼是他这辈子收过最优秀的徒弟,这么好的徒弟就这样消失了,怎么能让他心里不难受。

    盛春见状,捧起刚才李雪梅留在桌上的卤猪耳朵让他尝,叫他别想那么多。

    香辣爽脆的猪耳朵一入嘴,薛山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他吃一口抿一口小酒,说

    “老盛啊,这节目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如咱们当年了。进入复赛的年轻艺人怎么说也是全国范围内的佼佼者了吧可昨天还有人把刀掉在地上,捡起来后一连串失误。要是咱们当初跑江湖的时候犯这样的毛病,早被轰下台了。我看昨天李韵笙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也真难为他了,哈哈哈哈哈。”

    盛春听见前面的话也眉头轻皱,最后愣了一下“师李韵笙当复赛评委”

    “是啊,这个新秀赛可厉害啦,复赛请的评委一个个都有头衔,不过我看里面沽名钓誉的也有几位。” 薛山又往嘴里丢一块猪耳朵,举起小酒杯“来,咱们老哥俩走一个。”

    盛春不惯饮酒,但还是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稍微抿了一口。

    节目开始前五分钟,于学鹏和侯成业卷着冷风急匆匆进了房门,于学鹏问“几点了,咱们没耽误时间吧”

    “没呢,还有几分钟快来坐快来坐” 薛山说。

    侯成业把外套脱了,搓搓手说“我去厨房里帮妈妈和笑兰。”

    “别来了厨房里地儿小,你刚回来好好歇着,别到里面添乱” 李雪梅的声音从门板后传过来。

    侯成业于是进房间把儿子给抱了出来。

    很快,电视机一闪,青年京剧演员新秀大赛复赛第五场正式开始。

    上午已经有十位青衣花旦组的选手进行了表演,这场将要比试的是剩下十位选手。在这二十名参赛选手中,将会有六名有幸进入全国总决赛。

    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登场,先向观众介绍评委和比赛规则。

    这次复赛的评委由八位京剧表演艺术家,两位中华戏剧家协会会员,以及两位中国戏剧报成员组成。他们将会两两一组进行打分。所有的分数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剩下的进行平均就是演员的综合得分。

    在复赛的评委里,咖位最大的就是范玉薇和李韵笙,镜头也最先给到他们。

    女主持人满含笑意的说“首先介绍的是京剧表演艺术家,首都戏校副校长李韵笙。”

    镜头侧对着李韵笙,他的五官与年轻时几乎一样。他穿一身蓝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齐整,对着镜头微笑,点头向观众示意。

    盛春看得格外专注,只是睫毛在深深的眼窝中轻颤。这些评委里,有好几位都是他的熟人。

    首先上场的第一位参赛者,是天津京剧院的程派青衣李衣依,表演剧目是春闺梦的选段。

    乐声响起,于笑兰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机。

    头戴点翠头面,穿着粉色绣花褶子的李衣依翩然走出,倚着桌子而坐。她的五官天然带着些忧郁,整个人却又好像在闪闪发亮,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于笑兰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捋了捋剪短了的头发,把它们别在耳后,轻轻锤了锤背。最近在纺织厂工作,总是腰酸背痛的。可是她有她的小家庭了,必须得负起责任来,再不是那个在树下唱红娘的小女孩啦。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受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李衣依的声音清亮而柔和婉转。

    春闺梦的名字脱胎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句。讲述的是张氏的新婚丈夫出外征战,战死他乡,她却并不知情。一日她与丈夫在梦中相见,两人既欢喜又悲伤。

    张氏对丈夫诉道“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李雪梅在这当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薛山一边打拍子一边微微点脑袋,刚想对盛春说“这丫头唱得还不错”时,见盛春拿袖子掩了下眼角,话又噎在嘴边了。

    “你看这词写得多好,粗茶淡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长相守怜我怜卿。咱们就为这粗茶淡饭的相守碰杯吧” 于学鹏看李雪梅也坐下来了,提议道。

    虽然不算上小婴儿,屋里也就六个人,可起码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这已是一种难得的运气。

    六个人齐齐举杯,酒都碰洒出来不少。

    最终,李衣依的得分是998分。薛山说“这个分已经很不错了,好像是目前的最高分。我看这个丫头能进决赛。”

    “多一个人进决赛,咱们槐槐就少一个机会,您瞎高兴什么呀” 李雪梅说。

    “瞧你说的,把眼界放宽点,我这也是为京剧有更多新生力量高兴。再说了,别人分再高,只要咱们槐槐比她们都好就行了,怕什么” 薛山对盛慕槐很有自信。

    与此同时,东莞一家工厂外。王二麻搬着小板凳兴冲冲地冲出来,求了小卖部老板半天,终于让他同意把台调到戏曲频道;海南一家宾馆内,周青蓉穿着演出服,凝望着时不时飘雪花的小屏幕;北京的一户四合院正屋里,凌胜楼弯腰打开了电视机。

    他们都在等一个人,在天涯的各个角落。

    盛慕槐排在第八位出场,她前面的选手得分分别是1个978分,1个985分,2个992分,1个995分,1个996分,和1个998分。

    主持人说“下一位出场的选手是首都戏校的学生盛慕槐,她要表演的剧目是廉锦枫刺蚌。”

    这让台下的观众眼前齐齐一亮,还真是很久没听说过有人能演这出戏了,上一次看都得在三十年前了吧。评委们也很期待,不仅是因为这出戏不常演,也因为他们都知道范玉薇这个入室弟子是有些本事的。

    于学鹏家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再动筷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机,等待着盛慕槐的出场。

    凌胜楼坐在黑暗的屋子内,盯着那满屋唯一的光源。

    王二麻向已经逐渐聚拢过来的工友炫耀“听到了吗,下一个要出场的是我的师妹这可是全国大赛复赛呢,你们就瞧好吧”

    周青蓉踩上高跟鞋,一边看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

    唱一句「反二黄导板」“为娘亲哪顾得微躯薄命”后,盛慕槐出场了。

    她刚走出来,盛春就点头对了,这感觉先就对了。

    她穿着淡青色绣海草纹的软缎袄裤,披一件闪着亮片缀着珍珠的黑纱,腰垂五彩飘带,身背宝剑,头上一颗大红绒球,俨然是一个飒爽俏丽的海边渔女。

    这都是范玉薇的行头,做工十分精良,又十分合盛慕槐的身,就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

    盛慕槐的手腕和手指上都是空空的,并没有一开始想要戴的红宝石戒指。这是盛春特意叮嘱的廉锦枫是一个贫寒的渔女,现在又要下海去刺蚌,手上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累赘的装饰的。他很高兴槐槐听进去了他的话。

    盛慕槐在九龙口亮相,且歌且舞,戏词配合着她的动作与神态,让她仿佛真的在海底遨游似的,眼前都是纷纷游动的海产。

    这出戏身段繁多,脚底也要十分灵活,盛慕槐常年踩跷,又向爷爷学得了辛派精华,脚下干净利落,身段优美舒展,那件黑纱在她身上更添几分飘逸的美感。

    她的嗓音十分甜润,边做边唱,音量从头到尾一样大,气息也一丝都不乱。

    跑完一个大圆场后,她亮相,唱“是蛟螭是鱼鳖异状奇形。”

    这句的“蛟螭”和“鱼鳖”二字唱得好听极了,她半蹲手指前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全是好奇的光,引动的台下的观众纷纷鼓起掌来,评委也频频点头。

    唱完最后一句「反二黄散板」,盛慕槐从背上抽出挂了红穗的青锋剑,朝刚上场的巨蚌而去。

    这演巨蚌的小姐姐是曾向盛慕槐学习跷功的一个武旦,她身手很好,与盛慕槐势均力敌,两人这个剑套子也练过许多次了。

    只见廉锦枫优美地舞着剑,巨蚌扇动着她的蚌壳,或躲,或迎,或踢,或滚,两人翩然转身,既有生死相争的紧张,又有舞蹈的美感。

    两人打斗到激烈处,盛慕槐在舞台中心一边旋转身体一边舞剑,蚌精则躺在地上绕着她乌龙绞柱。

    终于,廉锦枫的剑尖被蚌精夹住,两人面对面同时蹲下,一边缓慢转身一边下腰,动作十分整齐。当盛慕槐起来给出亮相时,全场又是叫好声。

    「将军令」的曲牌中,盛慕槐举剑连续鹞子翻身,腰上系的五彩飘带、身上的黑纱、剑上的红穗绕着她飞舞,划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弧,让人眼花缭乱。

    最后蚌精不敌廉锦枫,系在胸前的那颗硕大珍珠被摘下,完成使命下台去了。

    王二麻兴奋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疯狂鼓掌,鼓得手掌都红了,就像盛慕槐能听见似的。

    周青蓉还没来得及看点评就被歌舞团模特队的另一个人给拉走,高跟鞋都差点崴了,那同伴说“还在看什么京剧啊,快点表演要来不及了”

    凌胜楼坐在房间中央,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叫好,只是一直注视着盛慕槐,直到她表演结束,走到舞台中央等待评委的评分。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手上那部手持摄像机在静静运转。

    评委开始亮出评分了。李韵笙、范玉薇组999分,第二组999分,第三组999分,第四组100分,第五组999分,第六组100分。

    观众兴奋起来,槐槐的脸上都是既惊喜又不敢相信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可爱,凌胜楼唇角微微上扬了些。

    文艺界强调谦虚谨慎,认为在艺术上没有人是完美的,一般来说也就不会给出10分满分。可是这次竟然有两组评委给盛慕槐的表演打了10分,其中还不包括她自己的师父。不过打十分的两组评委看上去也挺惊讶的,应该是没有想到还有别人跟自己一样给出了完美的分数。

    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盛慕槐的最终得分是999分,绝对的第一名。

    盛慕槐在掌声中下台,换下一位选手上场。凌胜楼关掉摄像机,关掉电视机,让屋子回归一片漆黑。

    他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这样就能让回忆留的更长久一些。

    “我看了上午的比赛,没有一个人999分,槐槐进决赛是妥了。来来来,咱们一起祝贺槐槐和盛老师” 于学鹏举杯说。

    盛春脸上都是温柔骄傲的笑,这种骄傲的感觉溢满了胸膛,比他当年自己当选了四小名伶之首还要多。

    一大家子人在比赛结束后全部等在公用电话旁边,槐槐说过比完赛就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果然,没有过多久,盛慕槐的电话就打来了。

    她甜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快乐“爷爷,我进决赛了,我做到了”

    盛春才说了两句话,听筒就被于学鹏接过,接着在所有人手上传了一圈,所有人都在道贺,盛春就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们一句又一句鼓励祝贺的话。

    终于听筒又被传回了盛春的手里,盛慕槐说“爷爷,这出剧是送给您的,我希望我没有让您失望。”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慕槐,你师父叫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庆功宴。” 是师兄。

    “槐槐,你去吧,我也要回家歇息了。” 盛春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盛慕槐说“好,回头再跟您打电话。”

    谢绝了留宿提议,盛春辞别了于学鹏一家,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夜风从四面八方挤向了他,走到一半,胸中忽然起了一种呕吐的欲望,并且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盛春只能匆匆找了一个墙角,将今晚吃得喝得全部吐了个干净。

    他艰难地直起身,拿出一张手帕,将嘴角擦干净,才又继续往家里走。

    这条平常并不十分远的路他走了许久许久,等进小房间的时候,脸颊手脚都已经凉透了。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他一边哼着一边脱下外套。

    盛春还记得第一次看这出戏是在1936年,和师兄一起去的。戏台上程老板的身段和音色仍旧历历在目。

    那时候两人还是未出科的小小子,没有名气,却有幸在后台见到了程老板,他十分亲切地鼓励了他们几句,把他们给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

    时间过得真快。

    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了槐槐送给他的礼物上。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盒子,印着春笙社的图案,涂着师兄的笔墨,装着他过往辉煌。

    他曾经决定不再打开那个盒子,可今天却像着了魔一样。

    站在盒子前,看了上面的墨兰与竹笙几秒,终于轻轻把盖子揭开。

    戏服,行头,都还是那样的光华璀璨。

    一双苍老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过每一件头面。盛春拿出那只颤巍巍的烂银色蝴蝶比在头上,年轻时那双人人称赞的大眼睛还是那样的深邃,可是岁月的沧桑已经彻底改变了脸上的纹路。

    老头戴花,可真不正经。

    他将蝴蝶放下,望向了轻柔薄软的雪白戏服。他多想,多想,在死之前再彩唱一次啊。

    这愿望被他压制了十来年,今天却如猛虎出笼,再也抑制不住。

    他将坠了珍珠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系在身上。

    轻纱如四十年前的月光,笼罩着四十年后的名旦,真正物是人非。

    盛春披着披风走到了镜子前,满含期待地一望,却被里面那个干瘦、枯槁、脸上一道疤的老头吓了一跳。

    披着这件披风的人像一个鬼。

    慌乱地离开镜子的范围,他把披风脱下来叠好,合上盖子,把往事重新又封装起来。

    躺在床上盛春想,幸好没有再见师兄。这个样子,最好谁都不要再见到。

    首都,庆功宴。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李韵笙,范玉薇,盛慕槐,和池世秋四个人去吃夜宵而已。

    李韵笙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似乎很伤感,一边吃一边喝,一个人竟然喝了半瓶白酒。

    连范玉薇都看不下去制止他“老李,你这是怎么了,还真以为自己还年轻啊快别喝了”

    李韵笙已经喝醉了,和平常沉稳严肃的样子大不相同,醉眼朦胧地问“怎么没叫韵春来他刚刚不是在台上表演吗”

    “你瞧你喝得有多醉,哪里有辛韵春,刚才是新秀赛” 范玉薇让服务员拿一杯热茶和一条热毛巾来。

    李韵笙抹了一把脸,停顿了几秒“对,我记起来了,是慕槐在台上。” 他转过头,眼睛通红地看着盛慕槐说“你演得真像他啊。一招一式,太像了。”

    “槐槐,世秋,你们先出去吧。” 范玉薇不想让小辈看到长辈失态的模样。

    李韵笙却一抬手“我没醉。我今年六十五岁了,土都埋到这上头了” 他把手往脖子一比,轻声说“难道我死之前都见不到他了吗”

    他看着盛慕槐,并没有流泪,却有比泪水还要沉重的东西盛在眼眶内。

    盛慕槐觉得心脏闷痛起来想起爷爷这些年的遭遇,和李韵笙这些年的找寻。

    这对师兄弟何年何月才能再相逢岁月做的错事,为什么要无辜的两个人来承担她究竟能不能让他们两个人见面

    李韵笙不再说话,把热毛巾往脸上一敷,良久,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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