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爷爷还很虚弱, 意识不是很清楚。

    盛慕槐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在他身前轻声唤:“爷爷。”

    盛春看向了她,眼神先是如婴孩般的一片迷茫, 慢慢慢慢地才聚拢了些, 将她认了出来。

    “槐……槐。” 他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一半边的脸和身体不能动弹。

    盛慕槐心中酸胀,强忍住泪,安慰他道:“爷爷,槐槐回来看你了,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盛春嘴唇颤抖着,费力地往上扬了扬。

    他张嘴说了些什么, 盛慕槐听不清, 把耳朵凑在他身边,才听到他说:“我好难受……”

    盛慕槐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爷爷你还要听槐槐唱戏呢。” 盛慕槐反复说。

    “戏——” 爷爷口齿不清地呢喃, 半闭双目, 似乎意识又陷入了混沌。

    盛慕槐于是蹲在他床边, 小声给他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辛老板扮的杨贵妃模样犹在眼前, 唱着唱着,她的音调变成了从来没有过的荒腔走板。她看见爷爷的眼角流下一行泪来,他用虚弱地声音合道: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不是小嗓,完全是虚弱的本音了。

    盛慕槐把头埋在爷爷的手臂旁,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爷爷又睡着了。

    很快,医生就过来告诉他们,病人还在急性期,需要静养,家属今天最好不要再探望,等第二天白天再来。

    李韵笙一直在门外守候,没能见辛韵春一面。

    可为了不打扰爷爷的恢复,他们还是离开了医院。李韵笙和盛慕槐就住在离医院只有一街之隔的宾馆,方便有什么事随时照应,于学鹏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只能先回家,说好明天再过来。

    那天晚上,盛慕槐又把她知道的爷爷这些年的遭遇都告诉了李韵笙。

    他向来十分有精气神,走在路上都能看出是唱武生的,可现在脊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颓然地坐在那里。

    但很快,他恢复了原状,说:“慕槐,我会打电话把评委的活儿给辞了,这些天好好照顾他。这里的条件毕竟还是有限,我想等韵春身体状况稳定了,带他去首都接受进一步治疗。”

    盛慕槐当然没有意见,首都的医疗条件是地方省会比不了的。不管怎么样,必须让爷爷接受最好的治疗。

    第二天,于学鹏和李雪梅一起来了,李雪梅手上还拿着一个保温桶。

    一看到她,李雪梅眼睛立刻红了,把她拉到怀里说:“苦了你这孩子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还要回来。”

    “梅姨,别这样说。” 盛慕槐听得鼻尖一酸。

    “嗯,咱们不说这些。我给盛老师熬了粥,医生说今天可以开始吃流食了。要不你去喂他吧?记住别多搬动,让他的头侧过来,慢慢吃。”

    盛慕槐接过保温桶,看了李韵笙一眼,他说:“我和你一起进去,在旁边看着,不叫他看见我。你看这样好吗?”

    盛慕槐的心里越发酸,点点头,拿着保温桶和勺子碗进了病房。

    爷爷还不是很清醒,脑袋侧向一边,连脸上泛红的疤痕都没有了血色。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给爷爷喂粥。

    一勺粥送进他嘴里,他尽力地咽下去,可嘴角不听使唤,总又漏出来一些。盛慕槐很耐心,每喂一口都用纸巾给他擦干净嘴角,吃了不多以后,盛春又闭上了眼睛。

    李韵笙一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脚下似乎坠了千斤。

    他几乎不敢认,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经风华绝代的辛韵春。

    在他有关韵春的回忆里,最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坐科时那条长长的队伍。他们排着队去太平园唱戏。

    自己走在韵春的后头,月白竹布衫包裹着他削瘦的身体,四月枝头的芳菲让他脸上也散发着霞光。

    他发觉自己在看他,便朝他微微一笑,眼睛映出了杏花的倒影。

    那时候李韵笙还有争强好胜之心,却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师弟能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成为鼎成丰最红的童伶。

    那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段风流。

    后来他们总是一起搭戏,那条通向太平园戏楼的路,往后还并肩走过成百上千次。

    终于他们俩一起红了,一同唱遍了北平,天津,上海,不知让多少人沉迷在韵春的舞台风采里。

    可为什么,如今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人是他?

    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辛韵春的身边,在他看不见的那一侧。

    盛春睡的很不安稳,手和脚时不时动弹一下。他轻声道:“师兄……”

    “我在呢。” 李韵笙说。

    没过多久,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做了什么噩梦似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

    盛慕槐和李韵笙都被这突发情况吓到了,一人一边按住盛春的身体,盛慕槐大声喊护士过来。

    护士急匆匆地赶到,检查后说,这是脑溢血后的正常现象,病人情况不是很严重,家属帮忙固定住四肢就行,如果不放心,也可以给病人上约束带。

    “不,别绑住他。” 李韵笙立刻说。刚才在按住师弟的时候,他才发现韵春轻得像一片随时能飘走的羽毛。

    他已经辛苦一生,不要再绑住他了。

    护士走了,两人一时都无言。

    等盛春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这次他的意识最为清醒,见到盛慕槐,眼睛里立刻有了着急的神色。

    “比赛……” 他说。

    盛慕槐摇摇头:“我在这里陪您,哪都不去。”

    “不行。” 盛春却很坚定,那双大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盛慕槐心中的情绪一阵翻涌。

    他微微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盛慕槐立刻握住,听见爷爷用虚弱的气音问:“你的戒指呢?”

    盛慕槐便把放在随身小包里的红宝石戒指拿出来。

    盛春接过那戒指,想替盛慕槐戴上。可他实在没有力气,手颤抖地对不准,盛慕槐只能自己将食指伸了进去。

    “对不起……” 爷爷抱歉地说,盛慕槐噙着泪拼命摇头。

    他继续往下讲:“我看不了这出戏啦。如果我走了,起码,起码让他们都看到,我孙女演的辛派《贵妃醉酒》。到时候,我死也瞑目了。”

    盛慕槐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快步走出病房,蹲在走廊尽头,把头埋进手臂里放声大哭。

    槐槐呀……

    盛春又感到边上有人,他心有所感,费力地转动脑袋,想看清另一边究竟是谁。

    那人转身要走,盛春心中一动,急促地叫道:“别走!”

    那人怕他激动,停下来了,盛春轻声问:“师兄,是你吗?”

    李韵笙的眼眶竟一下湿润了,他终于回转,坐在他身边说:“是我。”

    盛春像想到了什么,拼命扭过头去,用手遮脸。可李韵笙按住了他的手,把手放回被子下:“别乱动,好好将养。”

    四十多年了,他们终于再次正式相见。

    “我会死吗?” 盛春闭着眼睛轻声问。

    “别乱想。”

    盛春自嘲地拉扯了下嘴角。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轻歌曼舞,一顾倾城的辛韵春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皮囊苟活在这人世间。

    他这两天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时还是家里受宠的小少爷,一时踩着跷在科班里苦练。他梦见了和师兄最辉煌美好的时候,也梦见了失去舞台后,在牛棚和监狱里的遭遇。

    他们划破了他的脸,踩碎了他的膝盖,打断了他的脊梁。多少年来,他再也不敢听一句戏,想一句词。他无数次想结束自己蝼蚁般的性命。直到槐槐的出现救了他的命。

    他黑白的生命从此又有了戏曲的色彩,可是他太贪心了,竟然还想着上台。

    或许是老天爷的惩罚吧,才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如果我死了,帮我照顾好槐槐,好么?师兄。” 盛春费力地说。

    “不准乱说。我还要把你接到首都去享福哪,同科的那些老伙计都想你呢。你知道吗,我在万顺胡同三十四号的宅子还在,你当年不是很喜欢那个宅子吗?我特意留了一个房间给你,这是我答应你的……” 李韵笙说。

    盛春闭目不答。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师兄,帮我劝槐槐回去,让她一定要去参加决赛,求求你。”

    ***

    李韵笙在走廊尽头找到盛慕槐,她蹲在那里,已经抹干了眼泪,盯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发呆。

    “槐槐。” 李韵笙叫她。

    “爷爷怎么样了?” 盛慕槐立刻站起来。

    “我怕他看到我太激动,又叫了医生来检查,目前一切都好,情况已经稳定了。” 李韵笙说。

    “那就好。” 盛慕槐不知怎么又流泪了。她自暴自弃地狠狠用衣袖擦掉眼泪。

    李韵笙说:“你快回首都吧,明天就是新秀赛决赛了。你不是要唱辛派的《贵妃醉酒》吗?电视台有录像,等你爷爷康复就能看到了。”

    盛慕槐在这不算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如果爷爷的身体状况允许,她会回去完成这次比赛。

    这是她答应送给爷爷的礼物,怎么能食言?

    昨天,爷爷在病床上还跟她一起唱了呀——“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她说:“我会买今晚的火车票的,明天比完赛我立刻就回来。”

    “好孩子。” 李韵笙拍她的肩膀说:“韵春一定为有你这样的孙女骄傲。”

    “不,爷爷才是我的骄傲。” 盛慕槐说。

    将要入夜,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爷爷,握住戴红宝石戒指的那只手指,盛慕槐走了。

    因为病床前离不开人,李韵笙没能送她。但临别前,他对她说,好好演,我会照顾好你爷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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